劳斯莱斯幻影无声地滑行。
车窗外,市中心的流光溢彩渐渐褪去,被越来越稀疏的霓虹和昏黄的路灯取代。
顾清曼看着窗外这越来越偏僻、甚至有些荒凉的景象,心里直犯嘀咕。
这是要去哪儿?
看着也不像什么正经地方啊。
但奇怪的是,她心里那点不安,很快就被另一种情绪压了下去。
不是不怕,而是一种莫名的安定感。
或许是因为身旁这个年轻人,他身上有种让人安心的气场。
或许是这辆如同移动堡垒般的顶级豪车,给了她一种虚幻的安全感。
又或许,是她心底那点被压抑了太久的,对未知和改变的隐秘渴望,在悄悄作祟。
她没说话,只是安静地坐着,目光偶尔掠过苏沐专注驾驶的侧脸。
终于,车速慢了下来。
幻影转过一个弯,稳稳停在了一个看起来废弃许久的厂区大门口。
周围是典型的城中村景象:密集的握手楼,晾晒的衣物在夜风里飘荡。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霉味和生活垃圾混合的复杂气味,与车内精致的皮革香氛格格不入。
这地方……跟这辆几百万的豪车,简直是两个世界。
苏沐熄了火,按下中控锁。
车内恢复了极致的安静,只剩下彼此细微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他转过头,看向顾清曼,露齿一笑,打破了沉默:“到了,曼姨。”
他率先推门下车,动作流畅自然,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随即绕到副驾这边,绅士地替顾清曼打开了车门。
一阵混杂着烟味和劣质香水味的浑浊空气涌了进来。
顾清曼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忽略那股味道,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踏出车门。
高跟鞋踩在有些泥泞的地面上,差点崴了一下。
她皱了皱眉,站稳后抬头望去。
厂区大门上方,一块歪歪扭扭的招牌在昏暗的光线下隐约可见——“兄弟情”台球厅。
字是红色的,油漆斑驳脱落,旁边还画了个抽象得看不出原型的台球杆和黑八。
里面传来模糊的摇滚音乐声,还有桌球撞击的沉闷声响,以及男人粗着嗓子的叫嚷。
顾清曼有些哭笑不得地看向苏沐,镜片后的眼睛里带着明显的疑惑和一丝无奈。
“苏沐,你说的‘不一样的东西’,就是这个?”
“这里好像是打台球的地方吧?我都多大年纪了,你还带我来这种小年轻玩的地方?”
苏沐看着她脸上那点微妙的失望,却没有接她的话。
他朝她伸出手。
顾清曼不明所以,迟疑了一下,还是把手放了上去。
“曼姨,我可不是带你来打桌球的。”
“几年前,是不是有一帮催收的,去你家里闹过事?”
苏沐的目光落在前方那块破招牌上。
“砸东西,泼油漆,堵锁眼?”
顾清曼的脚步猛地顿住!
整个人僵在原地。
脸上的血色,在短短几秒内,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那些狰狞扭曲的面孔……
那些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
被砸得稀烂的家具,墙上刺眼的红色油漆……
还有邻居们或同情、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的探究目光……
那是她人生中最灰暗、最屈辱、最不堪回首的一段日子!
刻骨铭心,她怎么可能忘记?!
苏沐停下脚步,转过头,目光沉静地看着她苍白的脸。
“今天。“
“我带你来,砸了他们的场子。”
“让你亲眼看着,把他们当初欠你的,连本带利,加倍讨回来。”
“什么?!”
顾清曼的声音都变了调。
她猛地挣脱苏沐的手,惊惶地连连后退了两步。
“不行!苏沐,不行啊!”
“那些人他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真的不是好惹的!”
顾清曼急得眼圈都红了,声音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地比划着。
“那个带头的,叫什么……大A哥,对,大A哥!我记得他!长得人高马大的,快一米九了!胳膊上全是纹身,那眼神凶得能吃人!”
“而且他们人多!上次来家里,乌泱泱一片,少说也有十几个,个个看着都不像好人,我们怎么惹得起?”
“你一个人怎么行?!”
她上下打量着苏沐。
穿着剪裁合体的休闲装,气质干净斯文,看起来就像个养尊处优的贵公子。
这样的人,怎么看也不像是能跟一群凶神恶煞的地痞流氓动手的样子啊!
这不就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还得挨顿揍吗?
对方人多势众,还占着地利,这简直就是羊入虎口!
“你快走!苏沐,你听我的,我们快走!现在就走!”
顾清曼急得不行,再次上前一步,伸手就想拉着苏沐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她宁愿自己一辈子都憋着那口恶气,也绝不想看到苏沐因为替她出头而受到任何伤害。
这孩子,心是好的,但太冲动了!
苏沐看着她焦急担忧、几乎快要哭出来的模样,心里某个地方微微一软。
他没有动,只是伸出手,轻轻按住了顾清曼试图拉他的那只手。
“曼姨,别怕。”
“有我在。”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
让顾清曼慌乱的心跳,竟然真的奇迹般地,稍微平复了一些。
她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
“你相信我,嗯?”
苏沐没有再多做解释,只是再次、也是更坚定地,牵起了顾清曼微微发颤的手。
这次,他不容她拒绝,拉着她继续朝那个灯光昏暗、音乐嘈杂的台球厅入口走去。
刺激吗?
刺激就对了!!
人在极度紧张或危险的情境下确实可能产生类似爱情的错觉。
这种现象被称为 “吊桥效应”
顾清曼双腿夹紧。
有些软。
但不知为何,她的脚步,却没有再抗拒,只是任由他拉着,一步步走向那扇仿佛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
……
与此同时,台球厅最深处的一个包间里。
烟雾缭绕。
一个身材极其魁梧的光头壮汉,正深深陷在油腻发亮的劣质皮沙发里。
他光着膀子,露出虬结的肌肉和覆盖了大半个脊背的狰狞纹身。
手里夹着一支燃了过半的雪茄,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脸色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这人,正是顾清曼口中那个“快一米九,全身纹身”的大A哥。
此刻,大A哥的心情,有些憋屈。
就在半小时前,本地夏国银行的张永康张行长,亲自给他打了个电话。
电话里,张行长没跟他客气,用一种近乎命令的口吻,给他布置了一个让他差点当场把手机捏碎的任务。
——等会儿,有个叫苏沐的年轻人,会带个女人过来。
他们这帮人高马大的兄弟,需要“全力配合”,演一场大戏。
演什么?
演一场被那个叫苏沐的小年轻单枪匹马“砸了场子”,然后他们这群平日里耀武扬威的催收员,被人家“打”得哭爹喊娘、屁滚尿流、落花流水的戏码!
张行长还特别强调,要注意“表演细节”,要适当增加“惊险”元素,务必让跟着苏沐来的那位女主角,感受到足够的“刺激”和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说白了,就是让他大A哥和他手底下这帮兄弟,排排站好,撅起屁股,让那个叫苏沐的小子踩着他们的脸,去泡妞!去英雄救美!
大A哥当时听完,肺都快气炸了,手里的雪茄差点没被他生生用指力碾成粉末。
他大A哥,当年还是大b哥,在这片儿也是响当当的人物!
开过游戏厅,搞过地下赌场,手底下养着几十号兄弟,谁见了他不得恭恭敬敬喊声“A哥”?
什么时候受过这种鸟气?这种窝囊气?
被人指着鼻子说:喂,那个谁,站好了别动,让我打一顿,我要带妹!
这他妈要是传出去,他以后还怎么在这道上混?脸还要不要了?
所以,大A哥的第一反应就是三个字:滚你妈!
去他妈的神豪!去他妈的张行长!老子不伺候!这点骨气还是有的!
可张永康接下来的话,就像一桶带着冰碴子的冷水,从头到脚浇下来,把他那点儿刚燃起来的骨气,浇了个透心凉。
“A哥,我知道这事让你为难了。”张行长的声音带着点安抚。
“苏公子那边交代了,不会让兄弟们白忙活。”
“配合一下,演到位。”
“这样,被打一巴掌,给一千块辛苦费。”
“挨一脚,两千。”
“轻点重点你们自己看着办,主要是气势要做足,表情要痛苦,最重要有剧情,懂我的意思吧?”
一巴掌……一千块?
挨一脚……两千?
大A哥当时就愣住了,脑子有点转不过来。
他下意识地掰着手指头,飞快地盘算起来。
手底下现在有二十几个兄弟跟着吃饭……一人先来个五巴掌……不!十巴掌!再来十脚!
嘶——!
大A哥倒吸一口凉气,眼睛都瞪圆了。
这他妈……这他妈比他们辛辛苦苦跑断腿、磨破嘴皮子、低声下气去催收一年挣得都多啊!
现在这世道,生意太难做了!
欠钱的都是大爷,要账的比孙子还孙子。
国家又管得严,以前泼油漆、堵锁眼、拍桌子瞪眼吓唬人那一套,早就不灵光了。
别说动手打人,现在电话里嗓门稍微大点,都可能被对方录音举报,轻则警告,重则进去喝茶。
上门骚扰?那是直接踩缝纫机的节奏,三年起步,上不封顶。
想当年他大b哥……唉,不提了不提了,好汉不提当年勇,提起来都是泪。
再想想那一巴掌一千块,一脚两千块的“演出费”……
大A哥摸了摸自己粗糙的、饱经风霜的脸颊,忽然觉得好像也不是那么疼了。
甚至……有点期待?
尊严?面子?
那玩意儿多少钱一斤?能当饭吃吗?能给手底下这帮等着开饭的兄弟发工资吗?
“妈的,干了!”
大A哥狠狠地嘬了一口雪茄,吐出一长串浓密呛人的烟雾,把心一横。
“不就是挨几下吗?谁还不是为了生活低头弯腰!”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古人诚不我欺!”
他还特意把几个平时机灵点的骨干叫到包间里,压低了声音,反复叮嘱。
“等会儿都他妈给老子打起十二分精神来!”
“那个姓苏的小子动手的时候,都给我拿出影帝的演技!”
“表情一定要痛苦!越扭曲越好!”
“声音一定要凄厉!喊爹喊娘都行,怎么惨怎么来!”
“尤其是眼神,要充满恐惧!绝望!还有那么一丝丝……对,不甘!”
他唾沫横飞,比划着动作。
“谁他妈敢给我笑场,或者演得不逼真,回头老子扒了他的皮!”
“听明白了没有?这可是咱们发财的好机会!”
“一巴掌一千!一脚两千!上不封顶!”
“都给我卯足了劲儿挨打!”
“务必让金主爸爸满意!让他带来的那个女的感动得稀里哗啦!”
“争取……都多挨几下!多挣点辛苦费!年底能不能吃上肉就看这一回了!听见没有!”
“是是是!听见了,A哥!”几个小弟忙不迭点头哈腰,脸上表情复杂,既有点紧张,又藏不住那点……对金钱的渴望和期待?
挨打还能挣大钱,这好事上哪儿找去?
大A哥看着这几个没出息的样,烦躁地挥了挥手。
“滚滚滚,出去准备!把家伙……不是,把场地收拾一下,别真有碍事的东西绊倒了金主爸爸!”
几个小弟领命,赶紧退了出去。
包间里只剩下大A哥一个人,烟雾缭绕中,他那张横肉遍布的脸显得有些滑稽。
他烦躁地又嘬了一大口雪茄,感觉这辈子没这么憋屈过。
就在这时,包间的门被猛地推开了一条缝。
一个小弟探头进来,脸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和紧张,压低了声音:
“大A哥,A哥!来了来了!”
“那个苏公子带着个女的,进大厅了!”
“卧槽,开的那车……蓝色的劳斯莱斯!太他妈扎眼了!”
大A哥猛地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动作快得不像他这个体型该有的。
他把雪茄狠狠摁灭在烟灰缸里,理了理身上并不存在的衣服褶皱,清了清嗓子。
“妈的,开演了!”
“通知兄弟们,各就各位!”
“拿出专业精神来!”
“拿出专业精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