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的雨丝缠着未散的雷云,贾悦指腹擦过铜扣边缘的暗红,沈墨掌心的温度透过契约残片渗进她腕骨。
荣禧堂新换的匾额在晨光里泛着诡异的油亮,仿佛那截绷断的冰蚕丝还悬在楠木纹路里。
\"漕运图终点在金陵。\"沈墨用竹签蘸着残茶在青砖上勾画,\"王侍郎上个月巡查的盐道,恰好与王子腾旧部管辖的漕运线重叠。\"
贾悦将浸过桐油的丝线绕上铜扣,线头突然在漕运图某处打结,\"紫鹃说二太太房里的周瑞家的,上旬往通州送了十二抬箱笼。\"她指尖点在通州码头标记,那里洇着昨夜从契约滴落的胭脂色官印。
窗棂忽被叩响三声,林黛玉裹着雀金裘闪进来,发梢还沾着梨香院的忍冬花。
贾探春提着鎏金暖手炉紧随其后,炉盖镂空处飘出的沉水香与账册霉味撞在一处。
\"五妹妹看这个。\"探春从袖中抽出一卷泛黄礼单,某行墨迹被反复摩挲得发亮,\"正月里薛姨妈送东珠时,礼单上写着'珊瑚嵌金丝楠木匣二对',但入库单却是'乌木描金匣三对'。\"
黛玉葱白似的指尖轻点缺失的东珠数目,\"凤姐姐上月裁减各房用度,偏梨香院的冰例添了三倍。\"她忽然用帕子掩住咳嗽,帕角绣的翠竹恰好盖住礼单某个名字。
贾悦耳坠突然撞在铜扣上,昨夜沉入运河的木箱在记忆里翻涌。
桐油混着佛前灯油的气息刺得她太阳穴突跳,\"三姐姐可记得,琏二哥哥前年修缮省亲别院时,采购的南洋桐油数量?\"
窗外传来打翻铜盆的响动,紫鹃提着湿透的裙摆冲进来,\"姑娘!
平儿姐姐说凤奶奶今早突然要查五年前的旧账,已经带着周瑞家的往库房去了!\"
沈墨突然将契约残片按在漕运图上,褪色的\"凤\"字正卡在通州码头,\"悦儿,那十二抬箱笼里装的不是丝绸。\"他沾着茶渍在青砖写了个\"盐\"字,\"周瑞送箱笼那日,通州码头卸了三十船官盐。\"
探春猛地掀开暖手炉,炭灰洒在礼单缺失的东珠数目上,\"薛家商船上月运的南洋货,报关时写的是香料。\"她蘸着炭灰画出货船航线,\"若绕道松江府,恰好能接应从通州南下的官盐。\"
黛玉突然将茶汤泼向虚空,水雾在朝阳里显出诡异的轨迹,\"凤姐姐添的冰例,怕是要镇住梨香院地窖里...\"她话音未落,远处传来箱笼落锁的闷响,惊起满树寒鸦。
沈墨握住贾悦发抖的手,在她掌心画了个\"漕\"字,\"我这就去见镇国公府的三公子,他父亲管着直隶的盐引。\"他解下腰间半块螭纹玉佩塞给她,\"若申时未归,带着这个去鼓楼西街的当铺。\"
残阳染红库房檐角时,贾悦正用银镯刮拭账册封皮的金粉。
紫鹃突然扯了扯她衣袖,窗外竹林里,周瑞家的正将个缠着红绳的乌木匣递给贾蓉。
匣盖开启的刹那,贾悦看清里面躺着半块刻着\"忠顺\"二字的玉珏。
\"姑娘!\"雪雁喘着气撞开门,\"沈公子在镇国公府...\"她突然噤声,从袖中摸出个浸透雨渍的锦囊。
贾悦扯开系带,半片染血的漕帮令旗裹着张地契飘出来,契约右下角\"王子腾\"的印鉴正被某种药汁蚀成\"忠顺王府\"的花押。
更鼓惊飞夜枭时,贾悦站在梨香院墙根下。
地窖传来的冰裂声混着王夫人诵经声,她摸出沈墨的玉佩贴在地面,青砖缝隙里渗出的盐粒在月光下泛着蓝光。
紫鹃提着灯笼寻来时,贾悦正将最后几粒盐装进胭脂盒。\"明日你去找...\"她突然收声,盯着紫鹃裙摆沾着的半片枯叶——那叶脉走向分明是运河某处暗礁的标记。
西厢房传来打更婆子的咳嗽,紫鹃灯笼里的烛芯突然爆了个灯花。
贾悦望着落在脚边的灰烬,那形状恰似沈墨锦囊里染血的漕帮令旗。
紫鹃提着宫灯穿过垂花门时,雨丝正斜斜地扎进青石砖缝。
厨房檐角挂着的艾草沾了潮气,把廊下熬药的砂锅熏出股诡异的甜香。
她故意将绢帕遗落在灶台边,听烧火丫头们议论着昨夜西角门抬进来的樟木箱。
\"...那箱笼四个角包着黄铜,倒像是前朝宫里流出来的样式。\"小丫鬟往灶膛添了根松枝,火光映亮她袖口沾着的靛蓝粉末,\"周大娘亲自盯着入库的,钥匙都攥出油来。\"
紫鹃借着捡帕子的动作扫过灶台,药渣里混着几片孔雀蓝的碎瓷——正是梨香院上个月打碎的贡瓶。
她忽然瞥见窗棂暗格里塞着半张染血的笺纸,墨迹被蒸汽洇成团团鬼影。
贾悦正用银簪挑开胭脂盒暗层,盐粒簌簌落在漕运图某处暗礁标记上。
窗外传来三长两短的鹧鸪声,探春提着食盒闪身进来,葱绿裙摆沾着库房特有的陈年檀香。
\"平儿说凤姐姐突然犯了头风,把查账的事推给赖大管家了。\"探春掀开食盒夹层,露出半本被虫蛀的货单,\"你猜我在哪找到的?
竟是缀锦楼弃用的恭桶夹板里。\"
沈墨推门带进的风扑灭两支蜡烛,他腰间螭纹玉佩缺了口,袖口洇着深褐痕迹。\"镇国公府三公子昨夜暴毙,他书房里的漕运密档...\"他忽然抓起贾悦腕间的银镯,对着烛光细看镯内刻纹,\"忠顺王府上月订的首饰,用的是扬州金匠的錾刻法。\"
紫鹃就是在这时冲进来的。
她鬓发散乱,掌心攥着从厨房顺来的碎瓷片:\"姑娘!
烧火的秋纹说周瑞家的侄子前日醉酒,念叨什么'钟二爷要在松江府接货'!\"
黛玉突然掀帘而入,怀中抱着的暖炉正烫着本《金刚经》。\"你们瞧这个。\"她撕开经书封皮,夹层里竟藏着半张泛黄的契书,\"凤姐姐上月捐的香油钱,收据上盖的是铁槛寺的印,可这契书落款...\"
话音未落,雪雁跌跌撞撞扑进门:\"账房走水了!
赖大管家带人救火,说...说凤奶奶要查的旧账全烧了!\"
贾悦手中的盐盒突然打翻在地。
盐粒滚进青砖缝隙,在月光下拼出个歪斜的\"忠\"字。
沈墨抓起被虫蛀的货单冲向书案,墨汁却泼洒在关键的数字上。
探春猛捶桌案,震得黛玉怀中经书散落满地。
子时的梆子声穿透雨幕,紫鹃突然扯住贾悦衣袖:\"姑娘看这个!\"她展开从厨房暗格摸到的染血笺纸,残缺的\"钟\"字下半截浸着药汁,\"秋纹说周瑞家的最近常往西街仁济堂抓药,可这药方...\"
贾悦指尖抚过笺纸边缘的孔雀蓝碎末,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扑向妆奁。
嵌着东珠的鎏金梳篦背面,不知何时多了道细如发丝的划痕——正是她上月见王夫人时,对方发间戴着的点翠凤簪留下的。
远处传来箱笼落锁的闷响,惊飞栖在梧桐树上的夜枭。
沈墨突然抓起染血的契书按在窗上,月光透过纸张,将\"忠顺王府\"的水印映成张牙舞爪的鬼面。
探春打翻的茶盏在案几蔓延开深褐痕迹,恰似运河某处暗礁的形状。
紫鹃蹲下身收拾碎瓷,耳坠突然被什么扯住。
她摸到黛玉裙角沾着的半片枯叶,叶脉纹路与染血笺纸的裂痕严丝合缝——正是运河图某处回水湾的标记。
寅时的更鼓碾碎最后一丝月色,贾悦站在满地狼藉中攥紧那半块螭纹玉佩。
檐角铁马突然叮当作响,她望着被风掀开的漕运图,某个曾被胭脂遮盖的码头标记在晨光中渐渐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