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月光裹着桂香漫进角门,贾悦跟着沈墨跨出门槛时,后颈的凉意更重了。
柳树梢在风里摇晃,将银辉割成细碎的光斑,落在哪黑衣人身上,倒像给他罩了层模糊的纱。
沈墨往前走了半步,将贾悦的身影完全笼在自己肩后。
他素日里总挂着的温润笑意早没了踪影,眉峰紧拧成刀,声音沉得像压了块青石板:\"阁下深夜蒙面寻五姑娘,所为何事?\"
黑衣人动了动,月光刚好漫过他的指尖——贾悦眼尖地看见,那指节上有道新结的疤,颜色发乌,像是被重物砸过。
他抬臂摘下斗笠,露出张陌生的脸:方下颌,高颧骨,左眼角有道半寸长的旧伤,从眉骨斜斜划到颧骨,像道裂开的缝。
\"五姑娘,\"他开口时嗓音沙哑,像砂纸磨过瓷片,\"小的知道诗会那档子事,没那么简单。\"
贾悦心头一跳。
三日前的诗会,薛蟠不知受了谁挑唆,硬闯雅集闹场,当众说她\"庶女僭越\",若非探春及时解围,险些要闹到老太太跟前。
这些日子她暗中查了,薛蟠那脑子哪里能想出\"僭越\"这种词?
可线索查到薛姨妈屋里的婆子便断了,如今这黑衣人突然冒出来......
\"你怎知我在意诗会的事?\"她垂眸掩住眼底的锐光,指尖轻轻碰了碰沈墨的手背——这是他们约好的\"稳住\"暗号。
黑衣人往前踏了半步,沈墨立刻横过手臂拦住。
他倒也不恼,只从怀里摸出块半旧的帕子,抖开时,贾悦看见帕角绣着朵并蒂莲——那是薛蟠房里大丫鬟金钏的针线。
\"薛大傻子那日说的话,是有人塞了这帕子给他,说'照着上头的词骂,保准能让贾家五丫头栽个大跟头'。\"黑衣人把帕子往贾悦面前一递,\"小的还知道,塞帕子的人不是薛家的,是......\"他突然住了口,目光扫过沈墨,\"得五姑娘单独跟我走一趟,小的才敢说。\"
沈墨的脊背立刻绷成了弦。
贾悦却按住他的手腕,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墨哥哥,你记得前日周瑞家的说西直门外有处老院子?\"沈墨一怔,旋即明白她是在暗示自己暗中跟着。
他盯着黑衣人看了片刻,到底点了点头,退到墙根的阴影里。
黑衣人引着贾悦往巷子里走。
青石板路上结着薄霜,踩上去咯吱作响。
转过三个弯,眼前出现座半塌的门楼,门楣上\"福来居\"三个字早被风雨剥蚀得只剩半截。
黑衣人推开门,院里荒草齐膝,正房的窗户纸破了个洞,风灌进去,发出呜呜的哭腔。
\"五姑娘请坐。\"黑衣人搬开块断砖,又从怀里摸出火折子点了盏小油灯。
灯芯跳了跳,照亮他左眼角那道疤,\"小的姓陈,原是荣国府马房的,上月被赶出来了。\"
贾悦心头微动——马房?荣国府的马夫她见过几个,可没这个陈三。
\"被赶出来是因为嘴太碎。\"陈三蹲在她对面,油灯在两人中间摇晃,\"前儿个听见周管家跟人喝酒,说'五丫头最近太蹦跶,得压压她的气焰'。
小的多嘴问了句'压谁',第二日就被扔出府了。\"
\"周管家?\"贾悦皱眉——周瑞家的男人周瑞是贾政的管家,素日里最会看太太们脸色。
若真是他在背后挑事......
\"不止他。\"陈三压低声音,\"小的还听见说'得把水搅浑,让老太太觉得五丫头不安分'。
诗会那档子事,不过是试个水。\"他突然笑了笑,左脸的疤跟着扯动,\"五姑娘以为薛大傻子是头阵?
后头还有呢。\"
贾悦只觉背心发寒。
她穿越而来这些年,原以为守着\"庶女本分\"便好,可树欲静而风不止——先是大房的赵姨娘使绊子,后是二房的袭人传闲话,如今连管家都掺进来了。
她攥紧袖口,指甲几乎掐进掌心:\"你要什么?\"
陈三愣了愣,突然咧嘴笑了:\"五姑娘痛快!
小的要银子,要能回马房当差。\"他伸手比划了个数,\"事成之后,这数的银子,外加周管家的位置空出来......\"
\"你当我是财神?\"贾悦冷笑,\"周瑞是太太的人,我动不得。\"
\"五姑娘动不得,可大老爷动得啊。\"陈三的目光突然亮起来,\"大老爷这些日子正嫌手头紧,若五姑娘说周瑞私吞了马房的草料银子......\"
贾悦心头一跳——贾赦虽昏庸,可到底是荣国府的大老爷,若能把他拉过来当旗子,那些暗中使绊的人总要忌惮几分。
她刚要应,陈三却突然站起来,挡住了她的去路:\"五姑娘别急着走啊。
小的突然想,这消息这么金贵,是不是该多要点?\"
月光从破窗棂漏进来,照见陈三腰间的短刀泛着冷光。
贾悦的心跳漏了一拍,面上却仍挂着笑:\"陈大哥这是何意?
咱们方才说的好好的......\"
\"方才是方才。\"陈三一步一步逼近,短刀的刀柄蹭着大腿发出沙沙声,\"小的突然想,要是把五姑娘在这儿的消息卖给那些想压你的人......\"他的手指摸到刀鞘,\"说不定能换更多银子。\"
贾悦退到墙根,后背抵着冰凉的砖。
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撞着肋骨。
院外的风突然大了,吹得荒草簌簌响,她仿佛看见沈墨的影子在院墙外晃了晃,又隐进黑暗里。
\"陈大哥,\"她吸了口气,声音里带了点颤,\"你可知沈公子的舅舅是都察院的?
你若动我......\"
\"沈公子?\"陈三嗤笑一声,\"他现在怕是连自己在哪儿都不知道。\"他的刀尖挑起贾悦的一缕发丝,\"五姑娘还是想想,怎么让小的满意吧。\"
贾悦盯着陈三左眼角的疤,突然想起方才在角门外,他的眼神闪过一丝慌乱——那不是恶人该有的眼神。
她攥紧袖中的帕子,那是沈墨方才塞给她的,里头裹着枚碎银。
碎银边角锋利,硌得掌心生疼。
\"陈大哥要多少?\"她放软了声音,\"我身上带的不多,可明日让丫鬟给你送......\"
\"明日?\"陈三的刀尖往下压了压,\"小的等不及。\"
院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咚——咚——\"敲了两下。
贾悦数着那声音,突然听见后墙传来瓦片碎裂的轻响。
陈三的耳朵动了动,刀尖微微晃了晃。
\"陈大哥,\"她轻声道,\"你可知马房的张四叔上月摔断了腿?
他儿子来找你借钱,你躲在草料房里不敢出声......\"
陈三的手猛地一抖,刀尖划破了贾悦的耳垂。
血珠渗出来,顺着脖颈往下淌。
他盯着贾悦,眼神里的狠劲突然散了,像被戳破的纸人:\"你......你怎么知道?\"
\"我还知道,\"贾悦抹了把耳垂上的血,\"你娘病了三个月,抓药的钱还是跟周管家借的,利钱翻了三倍。\"她往前凑了半步,陈三下意识后退,\"你若现在放我走,我让沈公子给你娘请个太医,再把你欠周管家的债全还了。
如何?\"
陈三的喉结动了动,短刀\"当啷\"掉在地上。
他蹲下去抱头,声音里带了哭腔:\"五姑娘,小的也是被逼的......他们说不把你困在这儿,就把我娘扔到乱葬岗......\"
贾悦弯腰捡起短刀,刀柄还带着陈三的体温。
她望着院外的月光,听见沈墨的脚步声正从后墙传来。
\"陈大哥,\"她把刀递还给他,\"明日卯时三刻,去西直门外的药铺找孙大夫,就说五姑娘让你去的。\"她转身往院外走,走到门口又停住,\"记住了,周管家的事,我只当没听过。\"
陈三在身后喊了句什么,被风卷散了。
贾悦走出巷子时,沈墨从阴影里冲出来,攥住她的手直发抖:\"你耳朵怎么回事?
谁伤的?
我去宰了那......\"
\"没事,\"贾悦笑着摇头,月光下,她耳垂上的血珠像颗红珊瑚,\"墨哥哥,明日咱们去见见大老爷吧。\"
沈墨一怔:\"见大老爷?\"
\"嗯。\"贾悦望着远处荣国府的飞檐,嘴角勾出抹淡笑,\"有些旗子,该立起来了。\"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陈三追出来喊:\"五姑娘!
五姑娘!\"贾悦回头,见他手里举着块半旧的玉佩,\"方才在院里捡的,像是您掉的......\"
贾悦接过玉佩,触手生温。
她望着陈三跑远的背影,又低头看玉佩——这不是她的,倒像是......
巷口的更夫敲响了第三声梆子。
贾悦攥紧玉佩,只觉掌心的碎银硌得生疼。
月光漫过她的眉梢,将眼底的冷光染得柔和了些。
沈墨握住她的手:\"怎么了?\"
\"没事。\"贾悦把玉佩收进袖中,\"只是觉得,这局,才刚刚开始。\"
风卷着桂香掠过巷口,远处传来更夫的吆喝:\"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贾悦望着荣国府的方向,嘴角的笑意淡了。
她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一下一下,像在敲战鼓。
陈三说的那些话,半真半假。
可那枚突然出现的玉佩,却让她后颈的凉意更重了。
她摸了摸耳垂上的血珠,突然想起方才在院子里,陈三变卦时,窗外的荒草动得不太对——不是风,是有人踩过。
是谁?
是那些想压她的人,还是......
贾悦望着沈墨关切的眉眼,突然笑了。
管他是谁,来者不拒便是。
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拉着沈墨往府里走:\"墨哥哥,明日记得穿那身月白的衫子。
见大老爷,总要体面些。\"
沈墨应了,目光却落在她染血的耳垂上,攥紧了她的手。
月光漫过青石板路,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巷尾的更夫又敲了梆子,声音混着风声,飘进荣国府的角门。
贾悦望着府里亮起的灯笼,眼底的光渐渐沉了下去。
这一局,她陪他们玩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