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厅的樟木圆桌被擦得锃亮,映出贾悦垂落的鬓角。
她站在首座前,望着陆续进来的绣娘——有鬓角染霜的老绣娘,有刚及笄的小丫头,连向来躲在针线房最里间的宋妈妈都被春桃搀着来了。
\"五姑娘,皇家的单子要提前半个月?\"说话的是赵二嫂,她是绣坊里最会盘金绣的,此刻手里还捏着半块没吃完的芝麻糖,\"上个月才说要闰月前交,这会子又催......\"
\"赵嫂子这话说的,皇家的事能由得咱们挑三拣四?\"王善保家的扭着腰挤进来,青缎子坎肩上还沾着灶房的油星子,\"我瞧着就是有人本事不济,接活儿时应得爽快,如今倒要拉着大伙儿垫背。\"
贾悦垂眸盯着自己绞在袖中的手指——指甲盖被掐得泛白。
她想起昨日沈墨冒雨送来的账本:绣坊现有绣娘三十四人,其中能独立完成金线牡丹的不过七个,剩下的要么是刚满三年的学徒,要么是给主子房里做粗活的二等丫头。
皇家那批十二幅百子千孙图,每幅要绣三个月,如今要压缩到一个月......
\"王妈妈说的是。\"她突然抬眼,目光扫过众人,\"皇家的差使自然不能耽误,我今日叫大伙儿来,就是要商量怎么把这差使漂漂亮亮办了。\"
王善保家的愣了愣,没料到她不接招。
角落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贾悦余光瞥见袭人的葱绿裙角闪了闪——那是贾宝玉房里的大丫鬟,前儿还说要跟她学苏绣,此刻却缩在廊下的阴影里,耳坠子上的珍珠泛着冷光。
\"宋妈妈,您带的那拨小丫头,这月可都能上绷子了?\"贾悦转向最里间的老绣娘。
宋妈妈七十岁了,当年给老太妃绣过霞帔,此刻扶着拐杖点头:\"上月教的缠针,小桃她们倒学得快,就是配线总差着点。\"
\"周瑞家的。\"贾悦提高声音,\"劳烦您去账房说一声,把前儿苏州刚到的孔雀羽线拨两匣来,再让厨房多备些姜茶——夜里赶工,别冻着姐妹们。\"
周瑞家的应了,临出门时瞥了眼缩在阴影里的袭人,嘴角勾了勾。
贾悦知道,这位王夫人的陪房最会看眼色,昨日她托沈墨查到绣坊里有三个人月钱比寻常多五两,其中一个的账是经周瑞家的手过的。
\"赵二嫂带大组,专绣主体的金牡丹;宋妈妈带小组,教小丫头们绣边角的缠枝莲。\"贾悦翻开沈墨昨夜抄给她的清单,\"每完成一幅,我让春桃记工分,月底除了月钱,再额外赏五吊钱——要是提前三天交活,每人加十吊。\"
绣娘们的眼睛亮了。
赵二嫂把芝麻糖往兜里一塞:\"五姑娘这话实在!
我那大丫头正等着钱抓周呢,这活计我带姐妹们拼了!\"
\"拼?\"王善保家的冷笑,\"你当是绣个鞋面?
百子图里一百个娃娃,每个的眉眼都要不同!
上回李娘子绣错个金镯子的纹路,可是被发卖了的——\"
\"王妈妈若是怕,不妨去回了邢夫人,说咱们绣坊接不得这差使。\"贾悦突然打断她,声音清泠泠的,\"不过您也知道,上回大房的冬衣料子被虫蛀了,还是老太太说'绣坊的事,五丫头说了算'。\"
王善保家的脸涨得通红。
贾悦望着她攥紧的帕子——那帕子边角绣着朵歪歪扭扭的并蒂莲,和昨日库房后窗那截青绸上的针脚一模一样。
散了众人,贾悦让春桃把袭人叫到偏厅。
窗纸被风掀起一角,漏进的光正照在袭人鬓边的茉莉簪上——那是前日她赏给绣娘的,怎么到了宝玉房里?
\"五姑娘找我?\"袭人福了福身,眼尾微微上挑,\"听说要赶皇家的差使,我原想过来搭把手的。\"
\"辛苦袭姐姐了。\"贾悦指了指案上的茶盏,\"春桃,把沈公子送的碧螺春沏上——袭姐姐最懂茶的。\"
袭人刚要坐,贾悦突然按住她的手腕:\"姐姐这帕子真好看,针脚是苏州绣娘的手法?\"她指尖划过那截青绸,\"上回库房丢了两匹青绸,我正愁没处寻呢。\"
袭人猛地抽回手,茶盏\"当啷\"掉在地上。
贾悦望着地上的碎片,轻声道:\"姐姐且帮我个忙——这两日盯着库房,要是再少了东西......\"她顿了顿,\"老太太最疼宝兄弟,可别让不相干的事污了他的名声。\"
袭人走后,晴雯从里间掀帘出来,手里抱着个锦盒:\"我就说这狐媚子不安分!
姑娘,方才我去库房,发现新到的金线少了半箱——\"
\"什么?\"贾悦的指尖一颤。
\"不过......\"晴雯打开锦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金线,\"我在柴房的破缸里找着了,缸底还压着块碎玉。\"她掏出块拇指大的玉片,\"和姑娘袖中那块,纹路好像能对上。\"
贾悦摸出袖中的碎玉,两块合在一起,竟是半块双鱼佩。
她突然想起昨日沈墨说的话:\"我查了这月的货单,苏州绣坊送来的线,有三成被换了次等品——经手的人,和去年马道婆那案子里的账房是同个东家。\"
\"去把周瑞家的请来。\"贾悦把双鱼佩攥进掌心,\"再让春桃去前院,说我要见沈公子。\"
正说着,外头突然传来喧哗。
小丫头秋菊跌跌撞撞跑进来:\"五姑娘!
染坊送来的绣线全花了——说是被雨水泡了,可今日压根没下雨!\"
贾悦只觉太阳穴突突跳着。
她走到廊下,望着院中的雨棚——果然,染坊的车就停在棚下,整箱整箱的绣线泡在泥水里,靛蓝的、月白的、茜红的,全混作一团,像团揉碎的晚霞。
\"这是要逼死咱们啊!\"赵二嫂抹着眼泪,\"没了好线,拿什么绣百子图?\"
贾悦深吸一口气,望着远处垂丝海棠下的人影——沈墨撑着油纸伞站在那里,怀里还抱着个布包。
她突然想起前世做项目时,客户临时改需求,团队闹内讧,她熬了三个通宵重新排期,最后带着人在展前两小时把样品摆上了台。
\"秋菊,去把宋妈妈的旧线筐拿来。\"她转身对众人笑,\"线脏了能洗,手生了可补不回来。
赵二嫂,你带几个手脚快的,把线按颜色分出来;宋妈妈,您教小丫头们用皂角水漂线——当年您给老太妃绣百子图,不也用过晒了三天的旧线?\"
众人面面相觑,赵二嫂抹了把泪:\"五姑娘说怎么着,咱们就怎么着!\"
贾悦望着她们忙碌的身影,又看了眼沈墨怀里的布包——他定是猜到了线的事,去染坊调货了。
她摸了摸袖中的双鱼佩,碎玉边缘硌得手心发疼。
这一局,她未必能赢,可至少......
\"五姑娘!\"春桃从角门跑进来,\"邢夫人房里的周大娘来了,说下月初要办郊外郊游,让您挑日子呢!\"
贾悦望着满地狼藉的绣线,又想起邢夫人向来不喜欢她,这郊游来得突然......她捏了捏发酸的眉心,对春桃道:\"你回周大娘,说我明日去给夫人请安时再定。\"
暮色渐沉,沈墨走进来,布包里散出染坊特有的草木香:\"我找了城南的老染匠,他那有批存货,够咱们用。\"
贾悦接过布包,指尖触到里面硬邦邦的线轴。
窗外的烛火映着他眼底的光,像极了前世项目成功时,同事们眼里的那团火。
她突然笑了:\"沈公子,这回要是成了,我请你吃醉仙楼的樱桃酪——要加双份蜜的。\"
沈墨也笑了:\"好,我等着。\"
可贾悦知道,这才只是开始。
那半块双鱼佩,那箱被泡的绣线,还有邢夫人突然提起的郊游......暗处的蛇,正吐着信子,等着她露出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