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悦的绣鞋在酒窖石阶前洇开深色水渍,指尖捏着的金箔在灯笼下泛着奇异光泽。
王夫人房里的大丫鬟抱琴正带着哭腔回禀:\"东南角运来的二十坛金华酒全磕破了封泥,薛姑娘送来的西域葡萄酒也混进了硝石末......\"
\"硝石遇酒生寒本是储冰古法。\"贾悦突然用指甲刮过金箔边缘,看着暗纹里渗出的朱砂色,\"可若是混入岭南特产的赤硝粉——\"她话音未落,库房方向又传来瓷器碎裂声,惊得廊下白鹭扑棱棱撞上琉璃瓦。
王熙凤扶着平儿匆匆赶来,石榴红遍地金马面裙扫过满地狼藉。
她瞥见贾悦掌中金箔,丹凤眼微微眯起:\"前儿薛姨妈说当铺失窃......\"
\"烦请二嫂子借我东角门对牌。\"贾悦突然转身,耳后烧焦的发丝擦过青玉耳坠,\"西廊下芸哥儿认得城北杜康酒坊的少东家,他上月在铁槛寺帮着修葺佛像时——\"话说到半截突然顿住,目光落在李纨袖口透出的檀木佛珠。
探春提着撕破的禁步丝绦追过来,闻言接口道:\"我屋里还有六坛没拆封的惠泉酒,原是备着给琏二哥生辰的。\"她说着竟主动解下腰间鎏金鱼符,\"雪雁跟着去,就说我许她们用翠幄青绸车。\"
薛宝钗的累丝金凤簪在夜风里轻颤,突然取下腕间羊脂玉镯递给莺儿:\"让张嬷嬷开北街别院的私窖,取那十二瓮用昆仑冰镇着的波斯葡萄酒。\"她望向贾悦的眼神像浸了霜的琉璃盏,\"表妹可要当心,赤硝粉遇热会生出蓝火苗。\"
三更梆子响时,十二架青帷马车悄然驶入西角门。
贾悦立在穿山游廊下核对酒单,忽见李纨捧着账册过来,袖口佛珠撞在黄杨木算盘上铮然作响。\"库房少了三斤硝石。\"她声音轻得像飘落的桂花,\"偏巧前日周瑞家的领过两斤半。\"
王熙凤突然冷笑出声,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划过酒坛红封:\"好个吃里扒外的——\"话到嘴边又咽回去,转而拍着贾悦肩膀道:\"五丫头今日这身月白绫袄倒衬得青玉耳坠格外清透,等宴席散了来我房里挑匹云锦。\"
子初时分,荣禧堂终于响起迎客琵琶。
贾悦借着整理鬓发的动作,将那片缠枝莲金箔塞进青玉耳坠的暗槽。
她望着回廊下来来往往的锦绣衣袍,忽然嗅到东南角飘来若有若无的焦糊味——方才运送波斯葡萄酒的马车轴轮上,似乎沾着某种熟悉的靛蓝色灰烬。
正厅传来贾母说笑间碰响翡翠盏的叮咚声,贾悦抚平被夜露打湿的袖口褶皱。
她转身时瞥见薛宝钗的金凤簪在月洞门下闪了闪,而回廊转角处,李纨正弯腰捡起不知谁遗落的半截茜纱——那料子与晨间库房账册夹层里的碎片,分明是同一匹江宁织造进贡的雀金裘。
鎏金烛台将荣禧堂照得通明,贾悦垂首站在王熙凤身后半步的位置。
青玉耳坠随她布菜的动作轻晃,恰好掩住耳后那道被火苗燎过的红痕。
\"这道玉带虾仁倒是鲜嫩。\"贾母将银箸搁在荷叶盏上,突然转向下首,\"凤哥儿今儿用的什么新厨子?\"
王熙凤丹凤眼斜睨着贾悦发间的素银簪,忽然笑着将人往前推了半步:\"老祖宗可错夸了,这席面原是五丫头带着小厨房张罗的。
前儿她见着庄子上送来的活虾,非说要用井水湃过的青竹筒蒸——\"
话音未落,探春突然起身捧起青瓷酒壶:\"这惠泉酒温得正是火候。\"她指尖抚过壶身缠枝莲纹,目光扫过贾悦月白色衣襟下摆的墨竹绣纹,\"先前倒是我见识短浅,竟不知五妹妹对江南酒器这般精通。\"
贾悦刚要回礼,忽觉袖口被人轻轻一扯。
薛宝钗的鎏金护甲正搭在她腕间,将盛着樱桃酪的玛瑙盏推至贾母跟前:\"表妹连冰鉴里垫的松针都要亲自挑拣,这般细致倒是与三妹妹投缘。\"
席间暗潮被琵琶声冲散时,王熙凤突然击掌唤来平儿。
缠枝牡丹锦匣掀开的刹那,满室俱静——竟是半匹流光溢彩的云锦,在烛火下泛着孔雀翎羽般的幻色。
\"五丫头今日护着咱们贾府体面,倒该得份体己。\"王熙凤亲手将云锦披在贾悦肩头,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拂过她耳坠,\"老太太您瞧,这青玉衬着月白衣料,倒比那些个穿红着绿的更显品格。\"
三更梆子敲过第二遍时,贾悦借口醒酒踱出回廊。
青石板上还沾着车辙压出的靛蓝色痕迹,她蹲身捻起些许灰烬,忽听得身后传来窸窣声。
\"五妹妹好手段。\"探春提着撕破的禁步站在月洞门下,鎏金鱼符在宫灯下泛着冷光,\"那十二瓮波斯酒进府不过半日,你竟连装酒的檀木箱都换了云锦内衬。\"她突然解下腰间缀着东珠的荷包,\"这是前岁南安太妃赏的龙脑香,权当给妹妹压惊。\"
贾悦正要推辞,却见探春攥着荷包的手指发白。
这位素来矜傲的嫡女突然压低声音:\"上月在缀锦阁......\"话未说完,王夫人房里的琥珀突然提着琉璃灯寻来:\"三姑娘快些,老太太要行桂花令呢。\"
宴散时已近四更,贾悦抱着云锦转过沁芳桥。
荷叶残影里忽然飘来檀香,李纨的素色裙裾从竹影里闪过,腕间佛珠缠着半截茜色纱罗——正是晨间在库房账册里见过的雀金裘料子。
\"姑娘!\"雪雁提着灯笼追上来,鬓角还沾着酒窖里的硝石粉,\"蘅芜苑的莺儿方才送来这个。\"她展开的洒金笺上印着海棠花押,墨迹尤带冷香。
贾悦指尖抚过\"咏菊\"二字,忽听得东南角传来瓦片碎裂声。
白日里运送酒坛的马车仍停在墙根,车辕处新添的焦痕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靛蓝色,恰与她袖中金箔暗纹相映成趣。
夜风卷起云锦一角,拂过她耳后未愈的灼伤。
荣禧堂方向隐约传来薛宝钗与探春的说笑声,贾悦却盯着回廊转角——李纨遗落的茜纱正挂在枯枝上,像团凝固的血渍。
她将诗笺折成方胜塞进耳坠暗槽,忽然想起硝石粉在账本上勾出的朱砂批注,竟与王夫人小佛堂供奉的《金刚经》扉页墨迹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