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漏声碎,贾悦盯着窗纸上渐淡的竹影,直到更夫敲过五更梆子,才合衣小憩片刻。
天刚蒙蒙亮,春桃捧着温水进来时,见她眼眶青得像浸了墨,惊得手一抖:\"姑娘这是又熬了整宿?\"
\"无妨。\"贾悦接过铜盆里的帕子敷在脸上,凉意激得她打了个寒颤,倒把混沌的脑子冲得清明几分。
她推开窗,晨雾裹着竹香涌进来,正瞧见院门口沈墨的书童小福子探了个头,手里攥着个青布包——那是沈墨每日必送的《齐民要术》抄本,今日却比往日早了半个时辰。
\"去请沈公子到西暖阁,就说我用完早膳便来。\"贾悦对着铜镜理了理鬓角,银簪子在发间划出一道冷光。
沈墨已在西暖阁等了片刻,见她进来,目光先落在她眼下的青痕上:\"可是昨夜没睡好?\"
\"有人在窗外说话。\"贾悦将帕子往桌上一摊,那方绣并蒂莲的帕子边角被她攥得发皱,\"说薛蟠的罪行不只是针对我。\"
沈墨的指尖在茶盏沿上顿住,茶烟袅袅漫过他眉心:\"我前日查了薛蟠的账册,发现去年冬月有笔五千两的银子汇往忠顺王府外宅。\"他从青布包里取出个油纸包,摊开是半页烧焦的纸,\"这是我在薛府马厩的灰堆里翻到的,上面残了个'贾'字。\"
贾悦盯着那半片纸,喉头发紧。
忠顺王府的人她见过一回,去年中秋家宴,那长史官来讨蒋玉菡时,贾赦笑得比见了贾母还殷勤。
她捏着帕子站起:\"我今日去薛府,就说送还薛大姑娘前日落在藕香榭的帕子。\"
\"不可!\"沈墨也站起,茶盏\"当啷\"磕在桌上,\"薛蟠昨日被官府提审,薛姨妈正发狠,府里的婆子比往日多了一倍。\"
\"我有分寸。\"贾悦将帕子塞进袖口,\"你忘了?
薛大姑娘最是心软,我从前替她抄经时,她连小厅的钥匙都交给我收着。\"
薛府的垂花门比往日多了两个持棍的婆子,见贾悦的马车过来,却又堆起笑:\"五姑娘今日怎得闲?\"
\"前日大姐姐在藕香榭落了帕子,我特来送还。\"贾悦掀帘下车,素色裙角扫过青石板,\"大姐姐可在小厅?
我记得她总爱在那处抄《法华经》。\"
婆子们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引着她往角门走:\"大姑娘晨起犯了咳疾,正歇在暖阁。
小厅倒空着,五姑娘若不嫌弃,且在那处等等?\"
贾悦应了,眼尾却瞥见另一个婆子往正房方向跑。
她攥紧袖口的帕子,脚步却愈发从容——小厅她再熟悉不过,东边博古架第三层的暗格里,薛大姑娘曾藏过给小尼姑的香钱。
推开门,檀香混着潮霉味扑面而来。
贾悦走到博古架前,指尖在第三层的青瓷瓶底一按,暗格\"咔嗒\"弹出条缝隙。
她迅速抽出手帕裹住手,将暗格里的纸页一张张翻过去——地契、借据、还有半封未写完的信。
\"......贾府内应已妥,三月后春闱放榜,那笔分成......\"
最后几个字被墨迹晕开,贾悦的指尖在\"内应\"二字上发颤。
她正要将信纸塞回暗格,忽听得廊下传来脚步声,慌忙把信塞进袖中,转身去拨博古架上的鎏金香炉。
\"五妹妹怎的来了?\"薛大姑娘扶着丫鬟进来,素白衫子上还沾着药渍,\"我昨日原说等身子好了再去瞧你,倒劳动你跑这一趟。\"
贾悦将帕子递过去,见她眼尾泛红,像是刚哭过:\"大姐姐可是为薛二哥的事烦忧?\"
薛大姑娘的手指绞着帕子,绣的并蒂莲被揉成一团:\"我二哥...他从小被宠坏了,若真犯了人命案...\"她突然住口,目光扫过博古架,\"五妹妹可瞧过我新得的《法华经》抄本?
在书案上呢。\"
贾悦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书案上整整齐齐摞着经卷,哪里有什么抄本?
她心里一沉,面上却笑得温软:\"原是我来得冒失,改日等大姐姐精神好些再来看你。\"
出了薛府,马车刚拐过街角,贾悦便从袖中抽出那封信。
沈墨早已候在巷口,见她招手,掀帘坐进来:\"如何?\"
\"你看这个。\"贾悦将信纸递过去,车帘被风掀起一角,晨光落在\"贾府内应\"四个字上,像一道刀痕。
沈墨的指节捏得发白:\"走,去见二老爷。\"
贾政正在西花厅批折子,见贾悦进来,放下笔:\"悦丫头今日怎的有空?\"
\"舅舅,我今日去薛府送帕子,在小厅拾得这封信。\"贾悦将信纸放在案上,\"薛蟠的事,怕不只是他一人的错。\"
贾政的目光扫过信纸,瞳孔骤缩。
他抓起信往袖中一塞,声音发哑:\"你且回去,此事我自会查。\"
贾悦退到门口,又回头:\"老太太最疼重贾府的体面,若这门亲事里藏着...脏东西,怕要污了百年的清名。\"
傍晚时分,贾母屋里的丫头来传她过去。
暖阁里飘着茉莉花茶的香气,贾母拉着她的手,指甲盖在她手背上轻轻叩:\"悦丫头,你昨日说薛蟠的罪触了贾府根基,到底是怎么个说法?\"
贾悦垂眸:\"孙女儿也不敢妄言,只听说薛二哥的账上有忠顺王府的银子。\"
贾母的手猛地一颤,茶盏\"当\"地磕在桌上:\"忠顺王府?\"她盯着窗外的老梅树,半响才叹口气,\"你且宽心,这门亲...再缓缓。\"
可贾赦的动作比贾母更快。
第二日晌午,族学的周先生来传话,说大老爷在正厅等她。
正厅里,贾赦端着茶碗,茶沫子浮在水面上:\"悦丫头,你也不小了,薛家门当户对,老太太昨日还说要择个好日子下聘。\"
\"孙女儿听凭大老爷安排。\"贾悦垂着头,手指绞着帕子,\"只是前日在薛府见大姐姐咳得厉害,倒想起那年我出痘,老太太说冲喜要挑个好时辰...\"
贾赦的眉头松了些:\"你这孩子,倒比我周全。
那就定在清明后,你好好准备。\"
夜里,贾悦支走春桃,搬了个杌子坐在窗下。
一更天过了,月上柳梢头时,她听见院外传来脚步声。
\"老爷,这么晚了...\"门房的老张头打着哈欠。
\"我找大老爷说点私事。\"是个陌生男声,沙哑得像砂纸擦过青砖。
贾悦的心跳得厉害——这声音,正是昨夜窗外那个!
她轻手轻脚推开门,沿着游廊往正房挪。
正房的窗纸透出昏黄的光,两个影子在纸上晃动。
\"......计划万不可泄,那姓贾的丫头若再查下去...\"
\"放心,我已逼她应了亲事,等生米煮成熟饭,她还能翻了天?\"贾赦的声音里带着笑,\"再说了,忠顺王府要的是贾府的船运文书,等那东西到手,别说一个丫头,就是整个荣国府...\"
后面的话被风声卷走,贾悦的后背抵着廊柱,只觉寒意从脚底窜上来。
月光落在她攥紧的手背上,指节泛着青白——原来这场联姻,从来不是为了薛蟠,不是为了她,是有人要拿整个贾府做饵,钓忠顺王府那条大鱼。
她望着正房窗纸上晃动的两个影子,忽然想起薛大姑娘今日递帕子时,那团揉皱的并蒂莲。
原来这宅斗里的每一步,都不是她以为的儿女情长,而是有人在更暗的地方,攥着刀,等着割下贾府的血肉。
风掠过屋檐下的铜铃,叮铃一声脆响。
贾悦摸了摸袖中那半页烧焦的纸,又摸了摸怀里藏着的薛蟠账册。
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一柄未出鞘的剑,静静立在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