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卯正三刻,贾悦刚踏入院门,便闻见穿堂风裹着淡淡墨香。
廊下丫鬟正搬着湘妃竹案几,青石板上还沾着晨露,映出她月白衫子的影子——这是她特意选的素色,比不得宝钗的蜜合色鲜妍,倒应了今日诗会“雅趣”的由头。
“五姑娘来了。”李纨从正厅出来,手里攥着个雕花木筒,“三丫头在厅里摆了签筒,说是要抽题。”她声音轻,眼尾却微微一挑。
贾悦顺着她目光望过去,只见贾探春立在紫檀木案前,葱白指尖拨弄着签筒里的湘妃竹笺,石青缎子坎肩随着动作轻晃,珊瑚坠子在晨光里泛着冷红。
“昨日大家都说诗会热闹,今日我便想添个彩头。”贾探春抬眼,目光扫过厅中众人,最后落在贾悦身上,“题由签筒出,抽到什么作什么,方显真才实学。”她手腕轻转,签筒里发出细碎的响,“五妹妹先来?”
贾悦往前走了两步,案上的宣德炉飘出沉水香,混着新磨的松烟墨气。
她伸手时,袖中铜哨硌着腕骨——这是沈墨昨日塞给她的,说“若有变故,吹一声我便来”。
指尖触到竹笺的刹那,她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秋夜闻砧”。
“好题目。”贾探春嘴角噙着笑,“最是考验心境。”
笔锋落下时,贾悦想起前日在藏书阁翻的《乐府诗集》。
“砧声碎过小窗纱,月到西檐影半斜”,她写得极慢,每一笔都似在丈量这深宅里的月光。
待末句“愿借霜风传尺素,故园犹有未归人”写完,厅中已响起零星掌声。
史湘云趴在她肩头念了两遍,拍着桌子喊:“好个‘愿借霜风’!比那‘寒砧处处’有温度多了!”
“云丫头别急。”薛宝钗从廊下进来,蜜合色撒花褙子上绣着并蒂莲,鬓边赤金簪子闪得人眼花,“我倒觉得,这诗里总带着股子……”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贾悦发间那支素银簪,“说不上来的生分。到底不是正经主子姑娘,连诗里都带着客气。”
厅中霎时静得能听见檐角铜铃响。
王夫人手里的茶盏顿了顿,溅出几滴在锦帕上;贾母眯起眼,手指叩着炕桌;贾探春握着团扇的指节泛白,却垂了眼不去看。
贾悦抬眸,正撞进薛宝钗似笑非笑的目光里。
她想起竹姨娘昨日说的“薛家最会借刀杀人”,又想起前世职场里那些阴阳怪气的“建议”——原来哪里的刀子,都要见血才肯收。
“宝姐姐这话说得妙。”她放下笔,指尖轻轻摩挲着诗稿边缘,“我倒想起老家邻居家的小丫头,总说‘我娘是正头娘子,我穿的鞋都是绣双蝶的’。后来那小丫头嫁了人,才知道鞋合不合脚,从来不是看鞋面绣什么。”她顿了顿,提起笔在诗稿旁添了两句:“何须争说金缕衣,素履踏雪自分明。”
“好!”贾宝玉不知何时挤到前面,手里的折扇啪地展开,“五妹妹这诗里有骨头!”他转头冲薛宝钗笑,“宝姐姐总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今日倒像要和五妹妹比谁的舌头更利了。”
薛宝钗的耳尖瞬间红透,手里的翡翠念珠被攥得发紧。
她正要开口,贾探春却轻轻咳了一声:“诗才比过了,不如比些别的?”她摇着团扇走到厅中央,“我昨日见二哥哥房里挂着幅《寒江独钓图》,倒想起古人诗画同源——不如今日加个画配诗?”
“三妹妹这提议好。”李纨笑着应了,“既是诗会,原该多些雅趣。”
案上的端砚被重新注满清水,贾悦接过紫毫笔时,手背触到一片凉意。
她望着窗外的老梅树,忽然想起前日沈墨带她去城外看的雪后梅林——月光漫过枝桠,梅瓣落在雪地上,像撒了把朱砂。
笔锋在宣纸上游走,疏影横斜间,一轮残月正悬在枝梢。
“五妹妹这画……”贾探春凑过来,团扇几乎要碰到纸面,“倒有几分林妹妹的风骨。”
话音未落,贾悦的笔尖突然顿住。
画卷右下角,不知何时多了团墨迹,仔细看竟是行小字:“小心薛家”。
墨迹未干,沾了她指尖一点墨渍。
她抬眼快速扫过四周——薛宝钗正低头理着袖口,贾探春的团扇半掩着脸,史湘云趴在桌上数梅瓣,连丫鬟们都垂着手站在廊下。
“五妹妹可是累了?”李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画配诗原是添趣,不必太拘着。”
贾悦迅速将画卷卷起,袖中铜哨硌得腕骨生疼。
她抬头时正撞上贾母关切的目光,便笑着摇头:“不过是墨没研匀,不妨事的。”
日头偏西时,诗会散了。
史湘云勾着她的脖子絮叨:“明日咱们去藕香榭钓鱼吧,那些酸诗看得我头疼。”贾宝玉站在台阶下,欲言又止地望了她两眼,被袭人拉着走了。
薛宝钗擦肩而过时,身上的冷香丸味熏得人发闷,她垂着眼,只说了句“五妹妹好手段”,便匆匆离去。
“悦儿。”沈墨的声音从假山后传来,月白锦袍沾了些青苔印子,“我在后面听见些动静。”
贾悦攥着画卷的手紧了紧,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落在青石板上像两株交缠的竹。
她低声道:“画卷上被人留了字,说‘小心薛家’。”
沈墨的眉峰一蹙,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我这就去查。你且回房,仔细别碰了那墨迹。”他的指尖带着墨香,和画卷上的字迹一个味道。
回到房中,春桃接过斗篷时嘟囔:“今日三姑娘的眼神真吓人,倒像要把五姑娘的骨头拆了看。”贾悦没应声,她解开画卷,借着烛火又看了眼那行小字——墨迹里混着点松烟香,和她今日用的墨不同。
窗外起了风,吹得烛芯噼啪响。
贾悦将画卷小心收进妆匣最底层,手指触到匣底的铜哨,还带着沈墨掌心的余温。
她望着妆匣上的缠枝莲纹,忽然想起王熙凤昨日说的“局也是路”——这局里的路,怕是要踩着这些墨迹,一步步走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