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悦换了身月白缠枝莲纹的夹袄回来时，沈墨已坐在西次间的花梨木方桌前。
他腕间的青玉镯与茶盏相碰，发出细碎的响，见她进来，指尖在桌沿轻叩两下——这是他们约好的“安心”暗号。
王熙凤正用银镊子拨着炭盆里的红炭，火星子噼啪溅起，映得她眉心的胭脂痣忽明忽暗：“平儿去前头取玫瑰露了，这会子没人。”她抬眼看向贾悦，“把你方才在窗外听见的，从头说。”
贾悦喉结动了动，袖中纸条被攥得发皱。
昨夜她跟着沈墨在角门蹲守半宿，原是为查那只总往宁国府飞的信鸽，不想倒撞破了贾珍与邢夫人的密谈。
此刻回想贾珍那句“老太太能为个庶女跟王爷置气”，后颈仍冒冷汗：“他们说忠顺王府递了话，锦盒里的东西是给老王爷的寿礼……”她顿了顿，“可那锦盒我见过，上月周瑞家的奉邢夫人命，从库房提了三箱南海珍珠，说要送忠顺王府侧妃的生辰礼，这会子怎么又成了老王爷的寿礼？”
沈墨的指节抵着下巴，目光沉了沉：“珍珠换寿礼，中间差的是用场。老王爷喜金石，侧妃爱珠玉——他们怕是用珍珠做了壳，里头藏了别的东西。”
王熙凤的银镊子“当”地落在铜盘里：“你是说，调包？”她起身走到窗边，檐角铜铃被北风卷着，叮铃铃响得人心慌，“上月忠顺王府的长史官来，说老王爷冬月廿八过八十大寿，这会子贾珍突然急着送‘寿礼’，分明是要赶在寿宴前把东西送进去。”她转身时裙角带起一阵风，吹得贾悦鬓边的碎发乱飞，“可他们为什么要瞒着老太太？”
“因为这‘寿礼’见不得光。”贾悦摸出袖中纸条，展开时纸页发出脆响——那是方才在夹道里，她借着月光匆匆记下的只言片语，“我听见邢夫人问‘老太太若查起来’，贾珍说‘忠顺王府递了话’。可见这事儿，连邢夫人都觉得不踏实。”
沈墨接过纸条，借着烛火细看，指腹在“庶女”二字上轻轻一按：“他们提‘庶女’，是不是说这局是冲你设的？”
贾悦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穿越而来这些年，虽顶着贾家五姑娘的名头，到底是庶出，上头有元迎探三春，下头有贾环，原以为自己不过是宅斗里的小角色，不想倒成了某些人眼里的“关键棋”。
她深吸一口气，只觉喉间发苦：“昨日周瑞家的来问我，说邢夫人要给忠顺王府的寿礼挑个‘知礼的’跟着去，我推说身上不爽利……”
“这就对了。”王熙凤突然拍桌，震得茶盏跳了跳，“他们要送的‘寿礼’见不得光，得找个替罪羊。若那锦盒出了事，推到你头上——你是跟着送寿礼的，又是庶女，老太太就是再疼你，也不能为你跟忠顺王府翻脸。”
西厢房的自鸣钟“当”地敲了七下。
贾悦望着窗纸上摇晃的树影，只觉浑身发冷。
她原以为宅斗不过是争点脂粉钱、头等席，如今才明白，这些人要的，是她的命。
“得先弄清楚锦盒里到底装了什么。”沈墨将纸条折好，收进随身的檀木匣，“我明日去忠顺王府外的书肆，找个熟人探探口风。”他看向贾悦，目光温和却坚定，“你在府里，想法子接近贾珍——他既然急着拉人下水，见你示好，未必不起疑，但只要你演得像……”
“我演。”贾悦打断他，指尖抚过腕上的平安扣——这是穿越前母亲留给她的，此刻触手生温，像在给她勇气，“明日我去给宁国府的尤氏送老太太赏的蜜饯，顺道去贾珍院里坐坐。他爱听奉承话，我便捡着他爱听的说。”
王熙凤从妆匣里摸出个赤金点翠的发簪，塞给贾悦：“这是前日北静王妃送的，你戴着。贾珍那起子人，最是狗眼看人低，你打扮得体面些，他才肯信你是真心依附。”
第二日卯正，贾悦戴着那支发簪，跟着小丫头春桃往宁国府去。
路过会芳园时，她特意放慢脚步——昨日那只系红布的鸽子正是从这里飞出去的。
果然，刚转过太湖石，就见房檐上掠过一抹灰影，红布在风里晃得刺眼。
“五姑娘好雅兴，在这儿看鸽子？”
贾悦心头一跳，转身见贾珍穿着月白狐皮斗篷，手里提着个鸟笼，笼中画眉正扑棱着翅膀。
他面上带着笑，眼角却吊得老高，活像只盯着猎物的鹰。
“原是大哥哥。”贾悦福了福身，指尖轻轻抚过发簪，“我昨日听尤氏嫂子说，大哥哥最会养鸽子，这会子见了，倒想讨教两句。”
贾珍的目光在她发簪上顿了顿，嘴角往上一勾：“五妹妹倒会挑时候。”他掀开鸟笼的罩子，画眉“扑棱”一声飞出来，振翅往东南方去，“我这鸽子通人性，方才那只，是去给忠顺王府送讯儿的。”
贾悦心口一紧，面上却露出艳羡的笑：“大哥哥连鸽子都训得这么好，怪不得老太太常说，宁国府里最有本事的，就是大哥哥。”
贾珍的笑声震得屋檐下的冰棱直晃：“五妹妹嘴甜，晚上来我院里吃酒罢。我让厨房炖了鹿肉，再叫小戏子唱两出《牡丹亭》——你可别学那些假正经的，放开来乐。”
“大哥哥相邀，我自然是要去的。”贾悦垂眸时睫毛轻颤，将眼底的厌恶掩得严严实实。
晚宴设在天香楼西阁。
贾悦到时，贾珍已喝得半醉，身边围着几个粉头，正唱着“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见她进来，他拍开身边的粉头，大剌剌指了指身边的空位：“五妹妹坐这儿。”
贾悦捏着帕子坐下，桌上的鹿肉香气熏得她反胃。
她端起酒盏，沾了沾唇，便放下：“大哥哥今日高兴，我敬大哥哥一杯——祝大哥哥事事顺遂，早日得个大胖儿子。”
贾珍仰头喝干酒，拍着桌子大笑：“五妹妹会说话！”他伸手要拍贾悦的肩，被她巧妙避开，却也不恼，“我跟你说个秘密——等冬月廿八过了，这京城里，可就没有能压得住我的人了。”
贾悦心头一凛，面上却做出好奇的模样：“大哥哥是说忠顺王府？”
“聪明！”贾珍又倒了杯酒，酒液顺着嘴角往下淌，“老王爷八十大寿，我送的礼，够他乐呵半辈子。等礼送进去，忠顺王府的小王爷就得承我的情——到那时节，别说荣国府，就是宫里……”他突然顿住，眯眼盯着贾悦，“五妹妹这么关心，莫不是也想分杯羹？”
贾悦慌忙摇头，指尖绞着帕子：“我就是个庶女，能得大哥哥青眼，已是天大的福气，哪敢想旁的？”
贾珍盯着她看了片刻，突然大笑起来，震得烛火直晃：“罢了罢了，五妹妹这样的，才叫省心。”他招了招手，小斯捧着个锦盒过来，“你替我收着这个——明日送忠顺王府的礼单，都在里头。”
贾悦接过锦盒时，掌心触到一丝凉意。
她低头打开，见里面整整齐齐放着十几张礼单，最上面一张写着“南海珍珠十斛，珊瑚树三株”，底下却压着张泛黄的纸，隐约能看见“密折”二字。
“大哥哥信我？”她抬头，眼睛弯成月牙。
“信。”贾珍又灌了口酒，舌头有些大，“等事成了，我保你风风光光嫁个好人家——比那什么沈秀才强百倍。”
贾悦捏紧锦盒，只觉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她笑着应了，又陪贾珍喝了两杯，这才找了个由头告退。
回到荣国府时，月亮已爬上东墙。
沈墨在角门边等她，见她过来，立刻迎上：“如何？”
贾悦将锦盒递给他，指腹在盒底的暗格里轻轻一按——方才在席上，她借着倒酒的机会，摸到了这处机关。
暗格里滑出张纸条，上面是贾珍的笔迹：“冬月廿八，太庙祭祖，换礼。”
沈墨借着月光看完，脸色骤变：“祭祖时换礼？他们是想在祭祖时动手，把脏水泼到你身上！”
贾悦望着远处漆黑的宁国府，只觉寒风灌进领口，冷得彻骨。
她摸出袖中王熙凤给的治淤青瓷瓶，触到瓶身的温度，突然笑了：“他们越是急，越是怕。”她看向沈墨，目光灼灼，“今夜，我们得把所有线索串起来——”
“我已让平儿备了笔墨。”沈墨将纸条收进怀中，“去二奶奶的院子，她等我们呢。”
两人并肩往王熙凤的院子走，影子在青石板上拉得老长。
风卷着几片枯叶从头顶掠过，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贾悦摸了摸腕上的平安扣，又摸了摸袖中那张记满线索的纸。
月光下，她的眼睛亮得像星子。
等把所有阴谋都摊在太阳底下，她倒要看看，到底是谁，该怕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