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底,京城。
中央党校的校园里,那几株陪伴了学员们整个春天的玉兰,早已花开花落,换上了郁郁葱葱的绿叶。
为期三个月的学习培训,终于走到了尾声。
郑仪收拾好行李,那间住了近百个日夜的学员宿舍,此刻显得格外空旷。
他最后环视了一眼这个简朴却承载了无数思想碰撞的空间,轻轻关上了门。
没有盛大的欢送仪式,如同他来时一样,一切都在一种低调而庄重的氛围中进行。
学员们互相道别,交换着联系方式,约定着日后要保持联系,交流工作。
周上宾用力握着郑仪的手:
“郑书记,这两个多月和你交流,受益匪浅啊!回去以后,咱们江东的干部,可得经常聚聚,互通有无!”
“一定,周市长,多谢这段时间的关照。”
郑仪真诚回应。
红旗轿车再次驶出那道戒备森严的大门,汇入京城繁忙的车流。
车子没有直接驶向机场,而是先开到了组织部门。
按照惯例,在结束重要的党校学习后,学员需要向相关组织部门做一次简要的汇报,算是完成学习程序的最后一环。
但郑仪知道,今天他要见的这位领导,规格非同一般。
车子在一栋庄严肃穆的大楼前停下。
郑仪在工作人员的引领下,走过安静而漫长的走廊,来到一间办公室门口。
工作人员轻轻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个沉稳的声音:
“请进。”
郑仪推门而入。
办公室宽敞明亮,布置简洁而大气。
一位六十岁左右、戴着金丝边眼镜、气质儒雅中透着威严的长者,正从宽大的办公桌后站起身,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
他,就是郑仪今天要见的人——中组部一位位高权重的副部长,李义山同志。
这位领导,他并不陌生。
虽然直接接触不多,但他知道,这位是中组部一位极其重要的副部长,姓李,分管地方干部工作,位高权重。
更重要的是,郑仪知道这位李部长与江东省委书记徐志鸿是大学同窗,私交甚笃。
而且,他还是郑仪那位已经退休多年的官场引路人、恩师王振国的挚友!
当年,王振国在担任江东省委组织部长时,就对年轻有为的郑仪青睐有加,悉心培养。
后来王振国因工作需要调任中组部,临行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郑仪这个他极为看好的“苗子”。
他担心自己离开后,郑仪在江东省复杂的政治生态中会受到排挤或打压,成长受阻。
于是,在王振国的精心安排和引荐下,当时还是省长的徐志鸿,开始关注并逐渐重用郑仪。
可以说,没有王振国当年的那一步棋,就没有郑仪后来在明州的迅速崛起,更没有今天坐在这里,接受中组部领导谈话的机会。
而眼前这位李部长,作为王振国的挚友,自然也知晓这段渊源,甚至可能在郑仪的成长过程中,也曾在某些关键节点,暗中给予过关照或肯定。
“李部长好!”
郑仪立刻上前几步,微微躬身,恭敬地问好。
“郑仪同志来了,快请坐。”
李义山笑着指了指对面的沙发,自己也从办公桌后绕过来,在郑仪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
秘书悄无声息地送上热茶,然后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门。
办公室里只剩下两人。
“学习结束了?感觉怎么样?”
李义山端起茶杯,语气亲切,像是长辈关心晚辈的学业。
“回李部长,学习结束了。收获非常大,深感不虚此行,也更加体会到自身肩负的责任重大。”
郑仪坐姿端正,认真地回答。
“嗯,党校是我们党培养干部的重要阵地,每一次学习,都是一次提升。”
李义山点了点头,目光中带着赞许。
“你的学习鉴定报告,党校那边已经送过来了,评价很高啊。说你理论功底扎实,思考问题有深度,也能结合实际,不错。”
“李部长过奖了,主要是老师们教得好,同学们帮得好。”
郑仪谦逊地说。
李义山笑了笑,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正式而深沉起来:
“郑仪同志,今天叫你来,除了例行的工作谈话,也是想以个人的身份,跟你聊几句。”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变得格外锐利,仿佛能穿透人心。
“你应该很清楚,以你现在的年龄,担任明州这样重要的地级市的市委书记,在我们现行的干部任用体系下,是具有‘破例’成分的。”
郑仪心中一动,神情更加专注。
他知道,真正的“正题”来了。
“是,李部长,我明白。这完全是组织对我的信任和培养,也是徐书记和省委大胆使用年轻干部的结果。我深感责任重大,如履薄冰。”
李义山摆了摆手。
“信任和培养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是,组织上看到了你的潜力和特质。”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
“明州,是江东省乃至整个中部地区的重要工业基地和交通枢纽,地位特殊。前些年,经历了一些波折,现在正处在转型升级、爬坡过坎的关键时期。”
“这样的地方,需要一个有魄力、有思路、敢于打破常规、又能驾驭复杂局面的年轻干部去闯一闯,去打开新局面。”
“徐志鸿同志在省委力排众议,推荐你,也是基于这样的考虑。”
“当然,”李义山意味深长地看了郑仪一眼,“这其中,也少不了老王……就是振国同志,当年为你打下的基础和持续的关心。”
他提到了王振国。
郑仪立刻表态:
“王部长和您的栽培之恩,我永远铭记在心。没有组织的培养和王部长、徐书记以及您的信任,就没有我的今天。”
李义山满意地点了点头。
“知道感恩,是好事。但更重要的是要把这份信任和期望,转化为做好工作的实际行动。”
他的语气变得严肃。
“郑仪同志,组织上对你寄予厚望。希望你回到明州后,不要有思想包袱,要大胆工作,勇于创新,尽快打开局面。”
“特别是在推动高质量发展、探索符合明州实际的转型升级路径方面,要敢于先行先试,力争在‘十五五’期间,为全省乃至全国同类城市提供可借鉴的经验。”
“这是你的机遇,更是你的责任!”
“是!李部长!我一定牢记您的指示,绝不辜负组织的信任和期望!”
郑仪挺直腰板,郑重承诺。
李义山又就班子建设、廉洁自律等方面,对郑仪嘱咐了几句。
谈话持续了约半个小时。
结束时,李义山亲自将郑仪送到办公室门口,用力握了握他的手。
“郑仪同志,好好干。老王……还有我们,都等着看你的成绩!”
“请李部长放心!我一定全力以赴!”
离开组织部门,坐进车里,郑仪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但他并没有让司机立刻开往机场。
他还有一个重要的私人行程——去拜访他的恩师,已经退休多年的王振国部长。
车子驶入京城西郊一个环境清幽、安保严密的干休所。
在一栋古朴雅致的小楼前停下。
郑仪提着一盒精挑细选的茶叶和几样王振国喜欢的京味点心,熟门熟路地走了进去。
保姆阿姨认识他,笑着将他引到书房。
书房里,一位白发苍苍、但精神矍铄的老者,正戴着老花镜,伏案挥毫泼墨。
正是王振国。
“老师!”
郑仪站在门口,恭敬地叫了一声。
王振国闻声抬起头,看到郑仪,脸上立刻露出了慈祥而开心的笑容。
“小郑来了!快进来快进来!”
他放下毛笔,摘下老花镜,招呼郑仪坐下。
“刚从中组部过来?”
王振国似乎知道他的行程。
“是,老师。刚向李部长汇报完学习情况。”
郑仪将礼物放在一旁。
“李义山那老小子,没为难你吧?”
王振国笑着问,语气随意,透着亲近。
“没有,李部长很和蔼,给了我很多鼓励和指导。”
“嗯,那就好。他那人,看着严肃,心里有数。”
王振国点了点头,目光关切地打量着郑仪。
“学习结束了?感觉怎么样?我看你,比上次见的时候,又沉稳了不少。”
“谢谢老师关心。这次学习确实收获很大,开阔了眼界,也坚定了信念。”
郑仪恭敬地回答。
“好,好啊!”
“党校是个好地方,能让人静下心来思考。你现在正是年富力强、干事业的时候,有了这次学习打底,回去以后,肩膀上的担子更重了,但底气也更足了。”
他话锋一转,像是想起了什么,语气变得随意而家常:
“对了,怀瑾那小子怎么样了?今年该上小学了吧?是不是还那么调皮?”
提到儿子,郑仪脸上露出了属于父亲的、略带无奈又宠溺的笑容。
“可不是嘛,老师。怀瑾那孩子,性子随我,有点倔,又特别要强。前段时间还吵着闹着,非要提前上小学,说幼儿园太‘幼稚’了,把他妈妈愁得不行。”
“哈哈哈!”
王振国被逗得开怀大笑。
“怀瑾这孩子,我喜欢!有股子灵气,也敢想敢干!将来肯定有出息!”
他顿了顿,看着郑仪,语气带着长辈的期盼:
“等有空了,一定带他来京城,让我好好看看!我这把老骨头,就喜欢跟这些小家伙待在一起,感觉自己也能年轻几岁。”
“一定,老师。等暑假,我就带秦月和怀瑾一起来看您。”
郑仪连忙答应。
王振国似乎打开了话匣子,又聊起了很多家常。
问秦月工作忙不忙,身体怎么样;问郑仪的父母在明州习惯不习惯;甚至还饶有兴致地回忆起当年他和郑仪岳父——也就是秦月的父亲——在大学时的趣事。
“说起来,你和秦月这门婚事,当年还是我跟你岳父两个老家伙,在酒桌上‘乱点鸳鸯谱’给定下的呢!”
王振国捋着胡须,眼中带着笑意。
“当时就觉得,你这小子,踏实肯干,有前途;秦月那丫头,文静懂事,是个好姑娘。你们俩在一起,准错不了!”
郑仪听着老师絮絮叨叨地聊着这些家长里短,心中忽然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
他印象中的王振国,永远是那个在省委组织部里雷厉风行、不苟言笑、目光如炬的领导。
做事果决,用人精准,谈工作三句话不离原则和纪律。
何时变得如此……慈祥,如此喜欢聊这些琐碎的家常事了?
是退休后的生活改变了他?
还是人到了一定年纪,心态自然会变得更加平和,更看重亲情和温情?
郑仪看着老师布满皱纹却充满笑意的脸,听着他话语里对晚辈的浓浓关爱,心中充满了感动。
或许,这才是卸下所有职务和光环后,一个人最本真的状态。
权力的滋味固然令人着迷,但最终能温暖人心的,永远是这些最朴素的感情。
“老师,您放心,我和秦月都很好。怀瑾也很好。”
郑仪轻声说。
“我们会经常来看您的。”
王振国满意地点了点头,拍了拍郑仪的手背。
“好,好。你们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他又叮嘱了几句工作上要注意的事情,但语气已经不再像刚才那般严肃,更像是一位慈父在嘱咐即将远行的孩子。
在老师家坐了将近一个小时,郑仪才起身告辞。
王振国坚持把他送到门口,看着他上车,还不停地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