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自己被板砖拍成了个“古人”,邵云安就不禁悲从心来,眼泪流下。
“我夫君是家中长子,新婚不满两月就离家去服徭役,一走就是两年。
都说孝道为大,但今日我拼了不孝之名,也要为我夫君,为两个可怜的孩子讨个公道!”
邵云安把王老太往死里奴役王石井的事说了出来。不慈的婆婆虐待儿媳妇,在这个世道太常见了。
但王石井五年内服役两次,第二次甚至不是他本人自愿,而是被亲生母亲背刺。
王老太这个为人母的,宁肯让刚回来没多久的长子再去服役,都不肯掏银子买服役名额。
她把长子推出去替二子服役,转头又把长子的媳妇逼得活不下去,丢下两个年幼的孩子跑了。
这还不算,她还狠心地虐待长子的一双儿子,这哪里不慈,这根本就是恶毒!
说到这里,邵云安都怀疑王石井会不会压根儿就是王老太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
“都说‘虎毒尚且不食子’,我婆母却是恨不得我夫君去死!
我夫君这一走,又是三年。侥幸回来,却是家不成家。他自己,瞎了一只眼,毁了半张脸。
他要再晚一点回来,怕是两个孩子都要活不下去了!
可他刚回来没两天,就又被自己的亲娘逼着成亲,替幼弟收拾残局。
我夫君忍无可忍,这才提出要他成亲,就先给他分家。
婆母当时可是二话不说就写了分家的契书,那契书就在王氏族长和里正的手里。
结果,我刚进门才两天,因为我夫君不肯把我的嫁妆交出去,我婆母逼着他休了我。
我夫君为了我,再次写下分家契书,净身出户。
哪怕是一粒米,一捆柴,他也全部交了回去,以此换能与我相守的自由。”
这话说得邵云安都觉得自己不要脸了。
年轻县令的脸色十分的难看,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握成了拳头,又松开。
“可是,这契书写了就跟没写一样。我夫君净身出户,栖身之所都是跟村里借的。
家徒四壁,身无分文,无田无产,可我们一家子总要活下去吧?
无奈之下,我把新婚当日我夫君送我的三块石头拿出来卖。幸得‘蝶妆阁’的掌柜看重,花钱买下。
结果我婆母知道后,就带着二弟与弟妹来讨要。
直道石头为我夫君分家前之物,必须归本家所有。还要族长开宗祠,判我夫君不孝之罪。”
在场的学生们都觉得这个做婆婆的心肠太恶毒了,如此恶毒心肠的妇人,教出的读书郎,当真能堪大用?
到这里,前奏已拉开,邵云安脊背挺直,声音铿锵。
“‘读圣贤书,行仁义事’!我要问问我夫家的这位童生郎。
当你的兄长被家人如此薄待时,你读的圣贤书在哪?
当你的嫂子被弟弟、弟媳欺辱时,你读的圣贤书在哪?
当你年幼的侄子天未亮就要起床给一家老小做饭时,你读的圣贤书在哪?
当你两三岁的侄女,寒冬腊月独自一人在河边给一家人洗衣裳时,你读的圣贤书在哪!
当你的侄子侄女饥寒交迫,你却毫无怜悯之心,酒肉穿肠过的时候,你读的圣贤书在哪!
你把你不要的亲事推给你的兄长。甚至在他成亲的当天,你躲在县里与同窗聚会。
你的亲娘以你童生郎的身份要挟里正、族长,逼迫你兄长净身出户。
她更以你要读书为由,跟你的兄长要一家人的活命钱。
你告诉我,种种这些,你冷眼旁观,你读的圣贤书在哪?!
别跟我说你不在家,都不知情!”
学生们一个个听得目瞪口呆,这样的人,当真是他们之中的某位同窗?
邵云安继续火力全开:“要我看!你读的圣贤书完全是读到了狗肚子里!
不要说什么父母命不可违,不要说什么孝大于天!
你五岁读课,八岁上私塾,前后也有十载。难道不知我朝虽推行孝道,却讲究父母‘慈’,子孙孝?
你冷眼旁观你兄长和子侄受到的薄待、欺凌,是为‘不仁’。
你把自己不要的亲事推给你的兄长,是为‘不义’!
兄长成亲之日你不露面,是为‘不悌’!”
“你不过一介童生郎,就如此不仁不义。你无视兄弟之情,放任家人所为。
但凡你平日多加劝说,多加约束,以身作则恭敬兄嫂、善待子侄。
何至于你的侄子侄女从小就没了娘;何至于让你的兄长对本家寒了心。”
“你这样的人,若真考中功名为官一方,又岂会善待百姓,为百姓着想?
必定是个为官不仁,鱼肉乡里的贪官污吏!
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你有整整十年的时间补救,结果却是变本加厉!
本家为何敢如此肆无忌惮,为何敢不顾朝廷律法、不顾契书约定,不就因为你是童生郎?
不就因为你是他们认定的未来状元?
若我朝所有的读书人都如你这般,那我朝还有何希望可言!”
“我与你大哥成亲已是第四日,王枝松,我问你,你可认得我?!”
“哗哗——!!”
满场皆惊。
王枝松作为今年新进的童生郎,人人认得。
邵云安最后这一颗重磅炸弹落下来,所有人都盯向了慌乱无措的王枝松。
在他身边的学生迅速退开,一瞬间,王枝松的周围就空了。
县令与学正的脸色始终不愉,两位夫子也是拧眉冷脸。
难怪这位妻郎要来县学找他们评理,因为他们的宗族完全无法为他们做主。
那王家人敢如此无法无天,皆因他们有一个在县学读书的童生郎!
四人看着王枝松的眼神,充满了审视与严厉,学正甚至摇了摇头。
邵云安几步走到面容惨白,摇摇欲坠的王枝松面前,大声问:
“王枝松!我的小叔子,你,可认得我?”
“我,我……”
王枝松平时再傲,也不过是个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十五岁少年。
平日在村里,人人都捧得;在家中,人人都宠着。
此时这种场面,面对县令与学正,还有来自于同窗的嫌弃与鄙夷,岂是他能应付得来的。
邵云安之前的那些话已经让他慌得六神无主。
此刻被邵云安当面说出他的名字,他别说应对了,脑袋里早就懵了。
邵云安这时候看到了王石井,对方的身高在人群中也是鹤立鸡群。
邵云安心下一惊,这人什么时候进来的,怎么进来的?
再看王石井神色间的哀痛,这一瞬,邵云安的心莫名有点疼。
他定定神,一步步走向王石井。
县令、学正和两位夫子顺着他的动作,也注意到了与这里格格不入的几个人。
更注意到了那个戴着一只黑色眼罩,一半脸庞被毁的高大男人。
县令站了起来,学正和两位夫子也站了起来,学生们也都顺着转过身去。
学生们自觉为邵云安让路,全场鸦雀无声。
邵云安走到王石井的面前,伸手拉住他握得发白的拳头,用力掰开他的指头。
握住,仰头。
“王石井,你爹娘不拿你当儿子;你兄弟不拿你当兄长。
他们欺你、辱你,恨不得你去死。
以后,我疼你,你就是我的家人;青哥儿和妮子,就是你我的孩子。”
王石井另一只未被握住的手一个用力抱住了邵云安,声音哑得闻者心酸。
“媳妇儿,对不起,我让你受委屈了。”
邵云安也大力拥住了王石井,拥住这个受了太多苦难的男人。
此刻的他,脑袋里没有任何的杂念,只想就这么抱一抱这个男人。
学正看着相拥在一起的两个人,也不禁唏嘘,出声:“大人,您看这件家务事可能断得?”
也是因为两人是夫夫,若是夫妻,大庭广众之下搂搂抱抱,就不成体统了。
学正一出声,邵云安赶紧挣脱出王石井的怀抱,拽着王石井的袖子走了过去。
王石井对着县令就要下跪行礼,他怕县令责罚邵云安。
县令伸手拦住了王石井,态度温和地说:“你妻郎为你讨公道,本官却还不知他的名讳。”
王石井恭敬地回道:“草民王石井。内子姓邵,名云安。
他都是为了草民,还请大人您宽恕他擅入县学。所有责罚,草民一人承担。”
县令摆了下手,淡淡一笑:“这里是县学,要不要责罚需问岑老。”
学正岑老捋捋胡子,也是淡淡一笑:“邵小哥有情有义,本也不是擅闯而入,可是?”
他又看向陈、关两位夫子。关夫子不答话,最初本也不是找他的。
陈夫子谦逊地说:“我倒是希望能多有几位像邵小哥这样‘擅入’县学的。
今日所闻,如饮醇醪(读:唇劳),又如醍醐灌顶,回味无穷。”
关夫子点头附和:“确是。”
岑老呵呵一笑,对王石井道:“你能有这样的妻郎,可要好好珍待。”
王石井担心不已的事就被三人这么轻轻地带过去了。
邵云安也学习到了。
在读书人的嘴里,他这样的男妻,人家不直接说“男妻”或“媳妇儿”,而是“妻郎”。
是妻,又是(男)郎?
邵云安还在琢磨这个新词呢,岑老却是面容一凛,问王石井:“你妻郎所言是否属实?”
王石井没有直接回答,只道:“对本家,草民无愧于心。
分家契书上已写明,草民净身出户,与本家再无相关,本家荣辱与草民也再无干系。
契书一式三份,由里正、本家与草民各执一份。
如今,草民只想能安安生生地跟内子过日子,养大两个孩子。
石头乃草民赠与内子,所得也归内子所有。”
王石井身为人子、人兄,若直接说爹娘和弟弟的不是,就算他有理,也容易令人心生反感。
这读书人的心理就是这么的微妙。
他这样回答,不禁让人相信了邵云安没说假话,也博得了诸人的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