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八日·深夜·东门梁军中军大营
营内的烛火将陈霸先铁青的脸映照得明暗不定。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和草药气,即使身处中军大帐,也仿佛能听到远处伤兵营传来的隐隐哀嚎。
各军将领刚刚汇报完今日攻城的伤亡情况,帐内的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雨前的乌云。
“大都督,今日攻城,我军……阵亡两万一千三百余人,重伤失去战力者约五千……轻伤无算。” 录事参军的声音带着颤抖,念出这个令人心悸的数字。
“哐当!” 陈霸先猛地一拳砸在身前的案几上,震得笔墨纸砚跳起老高。他胸口剧烈起伏,牙关紧咬,太阳穴青筋暴跳。
这才第一天!仅仅第一天正式攻城!他带来的十八万大军,就足足填进去了两万条人命!这个数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尖都在滴血!
而其中绝大部分损失,都来自北门!赵伯超那个杀才!王八蛋!趁着文育重伤,代理北门主将,为了抢功,简直把士兵当成了消耗的草芥,驱赶着他们一波又一波地去填那该死的城墙!更可气的是,陈霸先此刻还无法公然惩治赵伯超,难道要他这个全军主帅下令“不许打得太猛,慢点攻城”吗?这话一旦出口,军中那些看他不顺眼的人,恐怕立刻就会给他扣上“养寇自重”、“纵敌误国”的天大帽子!
就在这时,帐帘被掀开,那个自号“卧龙”、被陈霸先私下里不知骂了多少遍“狗头军师”的王茂,踱着方步走了进来。
他脸上带着一丝惯有的、仿佛万事皆在掌握的笑意,看着面色阴沉的陈霸先,故作关切地问道:“兴国(陈霸先字),何事如此烦忧,以致深夜难眠啊?”
陈霸先没好气地冷哼一声,指着案上的伤亡统计册,声音沙哑:“攻城伤亡如此惨重,我心岂能安?又如何入眠?”
王茂走到近前,瞥了一眼那触目惊心的数字,脸上并无太多意外,反而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既然我军损失如此之大,何不……请南门外的汉王出兵助阵?汉军器械精良,若有他们相助,必能分担我军压力。”
“汉王?”陈霸先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嘴角扯出一抹讥讽的弧度,“他?此刻怕是正捂着锦被,在南门大营里高枕无忧,做着安稳梦呢!指望他?哼!”
王茂扶了扶颌下稀疏的胡须,眼中闪过一丝精明的算计,笑道:“兴国此言差矣。汉、梁两国,一衣带水,同文同种,说起来也是同根同源。汉王刘璟此次按兵不动,坐视我军苦战,非是他不愿,实则是……忌惮兴国你啊!”
“忌惮我?”陈霸先抬眼,目光锐利地看向王茂。
“正是!”王茂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兴国如今手握重兵,威震南国,若此番再独力拿下建康,平定侯景之乱,功勋盖世,他汉王岂能不顾虑?他这是存了心思,要借侯景之手,消耗我军实力啊!”
陈霸先眼神闪烁,王茂的话确实戳中了他内心深处的隐忧。他沉默着,示意王茂继续说下去。
王茂见陈霸先意动,继续献计:“汉王此人,向来爱惜羽毛,自诩仁义布于四海。如今我军攻城受阻,伤亡枕藉,他若一直袖手旁观,传扬出去,对他‘仁德’之名可是大大有损。都督不妨……效仿其先祖汉昭烈帝三顾茅庐之故事,放下身段,亲自前往汉营,以恳切之言,请求汉王出兵。以汉王好名之心,面对都督如此‘礼贤下士’、‘为国请命’的姿态,必难以断然拒绝。只要汉军肯出动,哪怕只是佯攻牵制,我军压力也能大为缓解啊!”
陈霸先眉头紧锁,面露犹疑:“此计……能成吗?若是他刘璟铁了心要看戏,就是不买账,我岂不是自取其辱?”
王茂自信地笑道:“兴国放心!只要您把姿态做足,将‘为国为民、不辞劳苦’的戏码演真切了,把汉王架到‘仁义’的火堆上烤,不怕他刘玄德不上钩!届时,天下人都会看着,是他汉王见死不救,而非我梁军不肯用力!”
陈霸先目光阴晴不定地闪烁了片刻,想到每日剧增的伤亡数字和朝中虎视眈眈的政敌,终于把心一横,猛地一拍大腿:“好!他娘的,老子就豁出这张老脸,干了!”
陈霸先做事向来雷厉风行,一旦决定,便不再犹豫。他立刻起身,连亲卫都不带,直接披上外袍,单骑出营,在浓重的夜色中,向着南门外的汉军大营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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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门·汉军大营·中军王帐
与梁军大营的压抑悲愤不同,汉军王帐内灯火通明,气氛相对平和。刘璟正坐在案前,仔细阅读着由快马从岭南送来的战报。军师陆法和静立一旁。
“好!好一个独孤如愿!”刘璟放下绢报,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不仅顺利收服俚僚豪酋冼氏,更是兵不血刃,拿下了粤西十八州!(两广地区)如今更是请求孤为他主持与冼氏的婚礼,这是要孤做个现成的媒人啊,哈哈!”
岭南的顺利平定,意味着汉国后方彻底稳固,战略意义重大。
陆法和微笑着躬身道:“恭喜大王,岭南既定,后方无忧矣。不过,臣以为,之前独孤大都督请求与大王联姻之事,如今……或许可以提上日程了。”
刘璟闻言,笑容微敛,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他当然明白陆法和的深意。独孤信原本是剑南大都督,掌管五州军事,已是方面重将。如今立下平定岭南、拓土千里之不世奇功,又即将与在当地拥有巨大影响力的冼氏联姻。为了确保新得的岭南之地长治久安,也为了酬谢其功,将独孤信移镇岭南,出任权力更大的岭南地方都督,几乎是必然的选择。
届时,独孤信将成为汉国版图上实力最强、地位最特殊的外镇大将。为了安抚独孤信,也为了加强大汉对岭南的控制,与其家族联姻,无疑是最直接、最有效的手段。
刘璟沉吟片刻,缓缓点头:“法和所言,确是老成谋国之道。联姻之事,可议。只是……”他话锋一转,手指在巨大的地图上划过岭南区域,“岭南地域广袤,部族繁杂,若只设一镇,权力过于集中,恐非长久之策。孤意,当将岭南一分为三,分而治之。”
陆法和眼中露出赞许之色:“大王圣明,此乃万全之策。分设数道,既可有效管理,又能相互制衡,避免尾大不掉。”
刘璟不再犹豫,提笔蘸墨,开始亲自起草对独孤信及其部属的封赏诏令。他首先大力褒扬了独孤信平定岭南的赫赫功绩,然后笔锋一转,宣布了重大决策:将新得的岭南地区划分为三道——广西道、广东道以及尚在陈霸先控制下的福建道(暂设)。升原独孤信副将杨乾运为广西道都督,晋封兴侯,勋爵八转,授上轻车都尉(正四品);独孤信本人转任广东道都督,勋爵十转,授上护军(正三品),晋爵永阳县公;其弟独孤楠出任衡州刺史,勋爵六转,授上骑都尉(正五品),封始兴侯;其子独孤罗,则被要求遣回关中,出任中军校尉,名为重用,实为入质;俚僚首领冼氏之女冼英,授抚夷使,西江督护,封宁浦伯,以示笼络。其余有功将官,皆升赏一级。
这一连串任命,恩威并施,既酬功臣,又分其权,更留其子为质,可谓考虑周详。
放下笔,刘璟看着墨迹未干的诏书,又对陆法和说道:“独孤信移镇岭南,这剑南大都督的位置,可就空出来了。南中之地,情况复杂,非能臣干吏不可镇守,法和可有合适人选?”
陆法和捋须道:“大王,南中乃瘴疠之地,民风彪悍,非比中原。需得有开拓精神、不畏艰险,同时又懂得怀柔安抚、协调各族关系的年轻才俊前往,方能打开局面。”
刘璟若有所思,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剑南及未来的南中开拓,确实需要一个有魄力、有手段,又懂得灵活变通的人。他脑海中闪过几个名字,最终决断道:“既然如此,就让吴明彻出任剑南大都督,裴英起为副都督,苏椿为督护府长史。吴明彻沉稳干练,裴英起勇猛果决,苏椿精通政务,三人搭配,或可当此重任。”
就在刘璟与陆法和商讨完人事安排,准备歇息之时,帐外传来了亲卫统领刘桃枝低沉而清晰的禀报声:
“大王,梁军大都督陈霸先,孤身一人在营外……正在哭喊,恳求面见大王。”
帐内,刘璟与陆法和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脸上同时露出了早有所料、带着几分戏谑的笑容。
几乎是异口同声,两人清晰而干脆地说出了两个字:
“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