豁口处,与其说是拉锯,不如说是一场血腥的拥堵和消磨。
冲在最前面的索伦兵,早已不复最初的凶悍。他们在破阵勇士和最精锐的重甲天雄军精锐冲击的得头破血流,又不断遭到外围曹变蛟所部骑兵精准而刁钻的冷箭狙杀。后续的建奴兵卒被前方堆积如山的尸体所阻碍,根本无法形成有效的冲击阵型。锐气,早已在一次次的徒劳冲击和惨重伤亡中消耗殆尽。
此刻,豁口附近的建奴兵,更像是一群被困在绝地、进退失据的野兽。一些人还在麻木地与面前的明军厮杀,一些人则明显斗志涣散,眼神躲闪,甚至已经有人在同伴的掩护下,悄悄地试图向后方挪动,脱离这片死亡之地。溃败的迹象,已然显现。
就在这混乱、胶着,且建奴一方颓势已显的时刻,一阵低沉、悠远,却极具穿透力的号角声,忽然从营外建奴本阵的夜色深处传来。
呜——呜——
是鸣金收兵的号角!
这声音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瞬间击垮了残存建奴兵卒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斗志。
那些本就心生退意、甚至已经在悄然后退的建奴兵,听到这明确的撤退信号,再无丝毫犹豫,如同得了大赦令一般,立刻彻底转身,不顾一切地朝着营外、朝着本阵的方向狂奔而去,甚至不惜推开、踩踏挡路的伤员和同伴。
“鞑子败了!他们跑了!”
短暂的寂静之后,明军阵地上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
这震天的欢呼,瞬间点燃了许多明军士兵心中压抑许久的杀意与复仇之火!
眼看着不久前还凶神恶煞般冲击营垒的建奴,此刻如同丧家之犬般仓皇逃窜,不少杀红了眼的士卒,尤其是那些家丁和跟随曹变蛟冲杀进来的精锐,哪里还按捺得住?他们怒吼着,下意识地就从豁口处、从残破的墙垛边涌了出去,挥舞着刀枪,追上了那些跑得最慢、或是受了伤落在后面的建奴溃兵。
一时间,豁口外短暂地又响起了一阵更为凄厉的惨叫和兵器入肉的闷响。几个跑得慢的索伦兵和仆从兵,直接被追上的明军士兵从背后一刀砍翻在地,随即被更多涌上来的同袍乱刃分尸。这短暂的、混乱的掩杀,如同给刚刚的血战画上了一个带着淋漓鲜血的句号。
然而,这股追击的势头并未持续多久。
“铛!铛!铛!” 急促的鸣金声,这次却是从明军阵后响起的!
卢象升和曹文诏等将领的将旗,在火光下被用力挥舞着,发出明确的收兵信号。军官们声嘶力竭地呵斥着冲在最前面的士兵:
“回来!都给老子回来!” “穷寇莫追!违令者斩!” “稳守营盘!打扫战场!”
将令如山。那些冲出去不过数十步的明军士兵,虽然眼中还带着未尽的杀意,但听到鸣金和将官的厉喝,还是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他们看着建奴狼狈逃窜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终究没有再追上去,开始在军官的旗号引领下,骂骂咧咧却又不敢违抗地退回了豁口之内,重新加入到巩固防御、救治伤员的行列中去。
穷寇莫追,现在情形尚不明朗,其他营地战况还不明晰,如果贸然出击,很可能被绝地翻盘。
南二营的厮杀声方歇,大营其余方向的零星交火也早已沉寂。
外围的祖大寿等关宁军营垒,撞上的不过是建奴的偏师——大群咋咋唬唬的蒙古仆从,夹杂些许八旗兵丁,放箭呐喊,看着热闹,实则攻坚无力。各营守将依托坚垒,轻松将其击退,伤亡轻微,与南二营的惨烈不可同日而语。
至于袁崇焕的关宁铁骑,更是在外围兜了一圈,将几股试图绕后的蒙古轻骑兵冲得七零八落,丢下几百具尸首后狼狈逃窜。
建奴的夜袭,主攻方向被死死顶住,佯攻袭扰又收效甚微。除了给南二营留下一个巨大的创口,整个庞大的明军营盘,核心的中军和后方辎重,皆安然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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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终于在无尽的黑暗之后,透出了一丝鱼肚白。
中军大帐之内,灯火依旧亮着,却已显得有些多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气味——硝烟尚未散尽,血腥气隐隐从帐外飘来,混杂着帐内众人一夜未眠的疲惫气息。
崇祯皇帝朱由检端坐在帅案之后,脸色在晨曦与灯火的映照下显得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异常锐利。他一夜未曾合眼,亲身经历了这场惊心动魄的夜袭与反击。
帐下,孙承宗、卢象升、袁崇焕、祖大寿、曹文诏等诸将皆在,一个个盔甲未卸,脸上或带着硝烟,或带着血污,神情肃穆而疲惫。
孙承宗颤巍巍地捧着一份刚刚由各营汇总上来的初步战报,上前一步,声音带着老迈的沙哑,却依旧沉稳:
“陛下,昨夜一战,各营已初步清点完毕。”
朱由检微微颔首,示意他说下去。帐内落针可闻。
“此役,”孙承宗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我军斩获建奴真夷首级,二百一十七颗。另有蒙、汉军旗首级,合计七百九十二颗。”
他抬眼看了看皇帝,补充道:“然建奴素有收敛同袍尸首之习,此斩获恐非敌虏实际伤亡之全貌。据南二营将士及俘虏所言,奴酋昨夜攻势极猛,其折损必远超此数。”
朱由检“嗯”了一声,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只是问道:“我军伤亡如何?”
这才是关键。帐内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孙承宗的脸色沉重了几分,声音也低沉下来:“回陛下……我军伤亡,亦是甚巨。”
他深吸一口气:“尤以……南二营曹文诏部,损失最为惨重。该营昨夜血战,据初步统计,阵亡将士……六百一十三名,负伤者,一千三百二十七人……其中重伤者甚众,恐……”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一个营头,几乎被打残了!
孙承宗继续道:“其余各营,如祖大寿部、赵率教部等,因非敌主攻方向,且袁督师在外围有效拦截了敌骑,虽也付出了一定代价,但伤亡尚在可控之内。合计阵亡将士不足百名,然轻重伤者亦有五百余众,总计伤亡约在六百人上下。”
汇报完伤亡,孙承宗的神色变得更加复杂,甚至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怒意:
“此外,昨夜南二营之所以在初期被敌迅速撕开豁口,除了建奴攻势凶之外,亦有……亦有内情!”
他抬起头,直视着皇帝:“该营有一名姓王的把总,在激战正酣,防线最为吃紧之时,竟……竟心生怯懦,公然违抗曹将军将令,擅自带其麾下近二百名士卒,弃了阵位,向后溃逃!”
“什么?!” 这次,连一直沉默的朱由检都忍不住微微提高了声音,眼中寒光一闪。
“正是此獠临阵脱逃,”孙承宗语气带着愤恨,“直接导致其负责的那段营墙防御空虚,被建奴捉住机会,一举破入!虽然后续曹将军率家丁死战,卢抚臣与曹游击及时驰援,稳住了阵脚,但此獠之罪,擢发难数!”
他顿了顿,接着道:“所幸,此二百余溃卒并未逃远,混乱之中,被后续赶到的友军截住,现已全部拿下,关押在营外听候处置。那名王把总亦在其中。”
说完,孙承宗将手中的简报轻轻放下,再次躬身,语气无比郑重:
“陛下,临阵脱逃,动摇军心,按大明军律,罪无可赦!然此番人数众多,牵连甚广,如何处置,还请陛下圣裁!”
一时间,整个中军大帐内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御座之上的年轻皇帝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