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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张美英回着表姑张容春的话。

“又疯一个,这人算完了。”

“我还记得他结婚的时候,”张容春把背贴在锅炉上,道,“真暖和。”

“尘亮子在饭桌上哭的呀,哭得我们都吃不下饭了。打小家里就穷,兄弟又好几个,他那个爹又是个出了名的酒蒙子。

他们小时候吃饭,一把地瓜面加一大锅水,就稀成这样都没得分,谁来晚了谁没得吃。

有一回,实在是没得吃了,麦子还没熟,他妈就提早割了点回来,转眼去院子里拿柴火的功夫,他爸就把麦子拿出去换了酒。你说恨人不恨人?”

张容春自说自话。

这是张美英嫁过来之前的事了,匍匐在渡东庄大地上的枝枝蔓蔓,张容春早已前前后后给她捋过好几遍。

“是个狠人,也真是恨人。”忽然有人接话。

“来了~”张美英回头,马上堆笑道。

是其他村结伴来洗澡的几个女人。

年底,来洗澡的先是女人扎堆,后是男人聚集。

女人要扫屋、洗衣服、准备饭菜,真到年二十八九年根本不得空,得提前洗。

“可不,他妈就自杀了,留下了一窝孩子。”张容春讲故事的节奏没受一点打扰,不管有没有人听,不管认识不认识,坚持讲完。

“啊~死了?!”

“昨晚把房子烧了的那人,老婆孩子呢,离婚了?”另一个来洗澡的女人道。

剩下的人齐齐看向张容春,这才是来洗澡顺便想打听的正题,回去还有好些人等着听呢。

“当初结婚的时候就没有领证,现在说走不就走了。”张容春道。

“为什么走?”

“穷。”张美英一字道破。

大家同时愣了愣。

谁不穷?

只有更穷。

“那火挺大的吧。”第三个女人道。

“那还用说,那火大的,啧啧啧,烧了个精光蛋。”张容春眼睛一瞪,从容答,仿佛比张美英更亲临现场。

“啊~”几个人同时啊。

“我最怕火了,”第一个女人又道。

“我娘家是山里的,我们那种花生,家家户户都有个大缸,装花生油。

就隔着我娘家一条胡同的一家,不知怎么盛花生油的桶崩上了个火星子,‘呜’的一声就着了,那可是油!

他家正好在个上坡,下坡不远处就是河,他害怕把屋里其他东西都引着了,抱起桶就扔到了大门外。

没想到,正好有个孩子从门口过,巧不巧,扔到了他身上。一下子就着了,从头着到脚,跟个火球似的,连喊带叫往河里跑,那声音~

老天爷听了都得哭。”

不管起一个什么样的头,都能马上拽出一串类似的悲伤故事。

“这孩子活了吗?”张美英听得心惊肉跳,问。

“还活什么,没过夜就死了,都十一二了岁。”

“昨晚,尘亮子嚎的什么?”张容春虽听过无数淋着滂沱大雨的故事,但如此凄惨,一时没回过味来,沉默了几秒才问张美英。

她住的远,昨晚竖起耳朵也没听真切。

“喊的他闺女。”

他闺女,老婆带走了,从此再也没在渡东庄出现过。

尘黛几个吃撑了,从屋里心满意足地溜达出来,后面跟着同样满嘴满毛是油的露露。

尘屿提议去滑雪,经过实践证明,尘黛的动手动脚能力不是靠练习就能提高,得回炉重造。

“我还是去奶奶家玩吧,我去送这个。”尘黛叹口气,又晃晃塑料袋装着的几张糖饼和碎糖瓜,都粘一块了。

“李明澈,今天去南河,咱俩找个大崖头滑。”尘屿道,兴致不减当初,甚至越来越高昂道。

“行。”李明澈也高兴。

虽然他不怕尘大帅他们,但南河那边的路就跟波浪线似的,起伏不断的上下坡,坡面还铺匀了疙疙瘩瘩的泥巴,很考验技术,也就少有人去,不受人打扰仍是令人开心。

“叫你爸过来安鼓风机,上人了。”张美英对着即将走出大门的尘黛尘屿喊。

大伙就跟商量好了似的,说没人一个也没有,说来一来来一群。

尘贵方其实早起了,甚至比张美英起得还早。

一个人正躲到园子里,用纱布磨石头。他的耳聋,有时聋的正合他意。

“馒头蒸几锅了?”

“屋扫了吗?”

“炸的什么菜?”

“你头发哪烫的?”

……

涌进天井的女人们叽叽喳喳聊起天。

“我走了,你们忙着。”张容春又将手贴着锅炉壁,煎鱼般正反暖了暖拿开道。

“姑,洗了澡再走呗。”尘贵方蹲地上接好管子,客气道。

“我这也没拿洗头膏啥的。”

张美英进屋拿了毛巾、袋装洗头膏、肥皂、搓澡巾给张容春。

哪家浴池不顺带卖这些东西?

“一会吃完饭,给明澈家送去。”奶奶毕淑正拿了一大瓶腊八蒜,放在桌子上。

“谁家没有啊。”尘黛瞅了眼道。

拿起一张新油饼铺上厚厚土豆丝,奶奶这葱油饼烙的,一卷都能听见表皮咔嚓咔嚓响,内里又软乎乎。

“还能白吃人家糖饼。”

“好吧。”

尘黛走进胡同,尘平家的大门敞开着,尘黛有点害怕,下意识清了清嗓子,立马警觉敛声。

顺着墙边深一脚浅一脚走过去,真到了门口,又忍不住往里搂了一眼,

尘平正坐在门口台阶上,对着阳光,用胶水粘摔断的桌子腿,旁边还有几个凳子腿等待修补。

节日的喜庆与盖住的大雪几乎让人以为一切已重归于好。

“尘黛啊。”尘平忽然道,今天难得清醒,没喝酒。

“啊,那个……我去李明澈家。”

尘黛没想到被他看见,猛地站住,又语无伦次赶紧说明自己的目的地。

“哦,一个小外来户的地位都赶上念念了,啧。”尘平说完,瞄了一眼腊八蒜。

尘黛没等他说完,已经快步走了过去。

虽然尘平常在她家晃时间,但单独在这胡同里相遇,她有种会突然被酒瓶子砸中的错觉。

“李明澈~”尘黛站在大门口喊。

“尘黛。”李君儒从天井的饭屋里冒出来,仍是一副喜笑脸,似乎在屋里就已经准备好了。

“我奶奶腌的蒜。”尘黛没动,抬了抬手中的瓶子,真沉。

“我做了酥锅,马上就好,带回去让家里人尝尝。”李君儒笑道,郑重其事如同对待一个大人。

“这蒜腌的真好,青亮青亮。”仲保娥也从园子中匆匆出来,伸手接过去。

尘黛有点尴尬,她不知道应该摆出出怎样的姿势,才能对应得上这样的问候。

“尘黛,进来啊。”李明澈站在屋门口。

两条袖子系在脖子上,整个衣服后片在身前飘动,这是拿李君儒的衣服当围裙了,袖口挽起,露出干瘦手臂,手里拿一支毛笔。

“你这过年新装,是裙子啊。”尘黛笑道。

“不好看吗?”李明澈一脸认真低下头,思忖片刻,抬头问。

“……”

这是尘黛第一次来李明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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