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淮年与沈知念目光相触的刹那,空气仿佛凝住半分。
他墨色瞳孔里映着她微蹙的眉尖,喉结轻滚后颔首致意,转身时玄甲下摆扫过青石栏杆,很快融入暗处的侍卫队列。
春喜还在絮絮叨叨:“夫人,我看下次您还是听将军安排吧,让疾风给您当护卫,坐马车过来多好,就不用人挤人了……”
“得了吧,”付如鸢似笑非笑看她一眼,眼尾瞥向沈知念:“就你家夫人这性子,就算坐八抬大轿,看到这么多百姓,怕是也要掀帘子下来自己走,哪有裴将军亲自护着来得稳妥?”
沈知念正要开口反驳,眼角余光忽然瞥见旁边一抹艳丽的石榴红。
欧阳静婉正立在栏杆另一侧,石榴红绣罗裙在阳光下泛着光泽,手中捏着的象牙白帕子绞出细密褶皱。
“嫂嫂。”沈知念主动颔首。
欧阳静婉回头,脸上闪过惊讶神色:“知念?真是好巧,我还以为你不爱凑这热闹呢。”
她目光掠过沈知念身后的付如鸢,又不动声色收回来。
沈知念浅浅一笑:“今日毕竟是秋收节,府里要采买过冬的货物,我便也出来凑个热闹。”
“还是你想得周到,”欧阳静婉掩唇轻笑,“难怪淮年总说,让我只需安心游玩便好。”
她身侧的婆子立刻接话:“可不是嘛!方才将军送咱们过来时,还特意吩咐呢,让大夫人您仔细着些,入秋风凉别吹着,看中什么玩意儿尽管买,只要您开心就……”
“咳咳……”欧阳静婉轻咳两声打断了婆子,帕子在唇边按了按,抬眼望向沈知念时,眼底的笑意带着几分难以捉摸的深意:“知念,你别听她瞎说。许是因为我近来总咳嗽,淮年瞧着忧心,才多叮嘱了几句。”
沈知念眸光微闪,面上却依旧是那副疏淡模样:“嫂嫂说的哪里话。将军体恤家眷本是常情,何况此处人多手杂,多加照拂也是应当的。”
她刻意避开“淮年”二字,只称“将军”,语气平静得像一潭深水,任谁也瞧不出波澜下的心思。
“那就好。”欧阳静婉笑着应下,目光却飘向远处巡防的裴淮年,眼底翻涌着几分怅然与自得交织的情绪。
“这儿可真热闹,在老家的时候,我和他也曾经一起……”话到嘴边突然卡住,她用帕子掩住唇角轻笑道:“瞧我,老提这些陈年旧事做什么。”
沈知念笑笑没有应声。
欧阳静婉看她没回应,捏着帕子的手指紧了紧,忽然笑道:“知念,那下面有卖糖炒栗子的,我先过去瞧瞧了。”
说罢,带着婆子转身离去,石榴红裙摆扫过栏杆,留下一缕若有似无的脂粉味道。
看她走远,春喜撇着嘴嘀咕:“夫人,大夫人方才的怎么没头没尾的,难不成将军先送了她过来,才来接咱们的?”
“何止奇怪,简直是刻意。”付如鸢皱着眉,指尖点着栏杆:“上次送那些花里胡哨的布料,就透着股子宣示主权的意思,今日这话里话外,听着她好像同裴将军有点什么似的。”
沈知念始终没吭声,只是望着楼下涌动的人潮。
欧阳静婉与裴淮年之间,一定藏着许多重若千钧的过往,重到让裴淮年对她一直念念不忘,甚至甘愿接受一场没有感情的交易。
远处的裴淮年似有感应,忽然抬头望向高台。
沈知念眼眸失焦,并未察觉正下方有人正用力朝她挥手。
宋鹤鸣望着她的方向,脸上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他扬声喊道:“知念,我在这儿!”
风拂动沈知念鬓边的几捋碎发,白皙脸颊上那抹迷蒙的神情,越发显得清丽绝尘。
宋鹤鸣的呼唤声引来了周围人的目光,其中便包括正往舞狮场走的许阿狸和赵承煜。
赵承煜迎着日光眯起眼,轻嗤一声:“我没记错的话,那是裴将军的夫人吧?”
身旁的许阿狸心里妒火中烧,脸上却挂着温顺无害的笑:“是呢,沈姐姐原是定远侯的发妻,和离后又嫁给了裴将军。”
她眼角眉梢带着刻意的试探,又问:“赵公子觉得,沈姐姐二嫁却能攀得如此高枝,这事是她命好还是别有隐情呢?”
赵承煜挑眉,没接话。
许阿狸自觉失言,连忙找补:“赵公子别误会,我与沈姐姐曾因定远侯有过些不快,但如今我已与他再无瓜葛,想必沈姐姐也不会再记恨从前的事了,所以只是有些好奇而已。”
“许姑娘虽身在春台戏班,交际圈倒是广得很。”赵承煜把玩着手中的葫芦轻笑,目光扫过她紧抿的唇,“定远侯、玲珑郡主,连将军夫人都与你这般有渊源,倒是我小觑了。”
许阿狸脸上飞过一抹不自在,很快又刻意扬起英气十足的笑意:“哈哈,阿狸不过是性情中人,愿意以诚待人罢了。”
赵承煜没再接话,又转头看向高台之上。
春喜最先瞥见人群中的宋鹤鸣,连忙凑近沈知念耳边:“夫人,是小侯爷!他正朝您招手呢,周围人都看过来了!”
沈知念这才回神,眼眸聚焦的刹那,正好对上宋鹤鸣亮得惊人的目光。
他站在人群中,青灰色锦袍被风吹得鼓胀,手里还举着串刚买的糖葫芦,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热络,仿佛他们之间从未发生过过去那些事。
目光相触的瞬间,沈知念下意识别过脸,她垂眸望着栏杆上的雕花,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木纹,权当没看见。
宋鹤鸣正要再喊,身前突然横过一只手臂。
江火不知何时出现,玄色劲装衬得身形挺拔,面色冷硬地挡在他面前:“小侯爷,大庭广众之下,直呼我家夫人名讳,是不是太失分寸了?”
他刚向裴淮年汇报完防务,转头就撞见这刺眼的一幕,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
宋鹤鸣敛了笑意,脸色沉了几分:“知念是将军夫人不假,但也曾是我明媒正娶的发妻。但如今偶遇,打声招呼罢了,你何必如此紧张?”
“小侯爷这话就有意思了。”江火拖长了音调,指尖叩着腰间佩刀,“您也说了,是曾经的发妻。既是前妻,便该守着分寸——难道小侯爷觉得,我家将军夫人还乐意同您这位前夫拉拉扯扯?”
宋鹤鸣被怼得脸颊涨红,攥着糖葫芦的手指泛白,却梗着脖子不肯退让,背过身去时,目光依旧像黏在沈知念身上似的,黏得人发慌。
沈知念被那道灼热的视线盯得浑身不自在,悄悄往付如鸢身后挪了两步,宽大的衣袖遮住半张脸,连耳尖都透着不自在的红。
付如鸢何等精明,立刻会意地往她身前站了站,故意扬高声音:“方才瞧那舞狮的绣球抛得真高,有人不看节目,也不知道瞎看什么……”
话里的讥诮像小石子,精准地砸向人群中的宋鹤鸣。
高台下。
赵承煜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忽然勾起一侧唇角,笑的意味深长:“有些人啊,总把自己当盘菜,却不知人家早就换了新宴席。”
他摇着折扇,目光在宋鹤鸣紧绷的背影与高台上沈知念躲闪的姿态间转了圈,眼底的戏谑藏都藏不住。
许阿狸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沈知念被付如鸢护得严实,那副被人珍视的模样刺得她眼睛发疼。
心里那点幸灾乐祸突然变成了莫名的烦躁,攥成拳的手又紧了紧,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凭什么,沈知念总能被这么多人护着?
……
春风楼最高处的包厢里。
明黄帐幔随风轻晃,皇上凭栏而坐,他的指尖轻叩着紫檀木扶手,正饶有兴致地望着楼下涌动的人潮。
秋收节的热闹漫过雕花栏杆,连空气里都飘着糖炒栗子的甜香味道。
“徐公公,”他头也未回,声音带着笑意,“去告诉裴淮年,底下百姓太多,务必看好秩序,莫要出了事端。等人潮稍定,就让舞狮采青开场吧。”
徐公公连忙躬身应下,脸上堆着褶子笑:“皇上圣明,这般体恤万民,真是苍生之福。”
“奴婢这就过去。”说罢,她公公躬着腰退出去,靴底在地毯上几乎没发出声响。
包厢内侧,荣妃正临窗烹茶。
银炭在小炉里燃得正旺,她素手提着紫砂壶,先以沸水烫过青瓷盏,再将茶叶细细拨入。
两泡洗茶后,她撩起藕荷色袖摆,手腕轻旋,琥珀色的茶汤便注满了盏中,整个包厢里立马溢满了茶香气。
“皇上尝尝?”她将茶盏奉到皇上面前,雍贵的脸上带着温柔笑意,“这是今年新贡的雨前龙井,臣妾亲手挑拣了杂质,又用松萝泉水养了半月,原想着早几日就呈给您,偏巧赶上您事务繁忙,臣妾一直没寻着机会。”
皇上接过茶盏,温热的触感漫过指尖,浅啜一口便笑了:“爱妃这是在嗔怪朕,许久没去你宫里了?”
荣妃忙屈膝行礼,鬓边的珍珠步摇轻轻晃动:“皇上日理万机,光是批阅奏折就忙到深夜,臣妾心疼还来不及,哪敢有半分怨言。”
“你啊,总是这么善解人意。”皇上望着她的眼,语气柔和了几分,“这茶的滋味,倒是比御膳房泡的合朕心意。”
荣妃刚要回话,却听皇上话锋一转,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说起来,这次秋收节巡防,朕原以为你会替定远侯求个差事,怎么半句未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