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撕开七月午后浓稠的暑气,小虎蹲在自家柴房后墙根,望着正屋窗棂间漏出的细碎阳光。祖母的鼾声混着织布机的吱呀声从门缝飘出,父亲午睡前搁在窗台上的铜烟杆,此刻正被晒得发烫。少年攥紧怀里用油布裹了三层的火折子,喉结上下滚动——这是他第三次筹划这场秘密行动。
穿过晾晒着玉米的场院时,竹匾里的玉米粒被风掀起,簌簌落在他补丁摞补丁的裤脚。小虎特意绕开了村西头王媒婆的杂货铺,那里总聚着嗑瓜子的妇人,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化作长了翅膀的流言。后山的竹林在烈日下泛着青灰色,他钻进竹影的瞬间,蝉鸣突然诡异地戛然而止,只余竹叶摩擦的沙沙声,像极了有人在身后蹑足跟随。
山径上的碎石硌得草鞋生疼,小虎却浑然不觉。他想起昨夜在《夷坚志》里读到的驱邪术,特意在腰间系了捆从祠堂香炉灰里偷抓的香灰,又将母亲缝补衣服的银针别在衣领。转过第三道山弯时,云层恰好遮住日头,整座后山突然沉入阴影。雾气不知从何处涌来,在脚边凝成细小的水珠,打湿了他打着补丁的裤脚。
那座宅子终于从雾霭中浮现,青灰色的砖墙像巨兽嶙峋的肋骨。小虎屏住呼吸,看着墙头上缠绕的野蔷薇开着血色小花,花瓣间垂落的蛛网沾着几缕灰扑扑的毛发。墙角的石狮子缺了半张脸,空洞的眼窝里积着雨水,倒映着他苍白的面容。他伸手触碰爬满青苔的砖墙,凉意顺着指尖窜上脊梁,墙皮簌簌剥落处,露出底下暗红的斑驳痕迹,像干涸的血迹。
腐朽的榆木大门紧闭如巨兽的獠牙,小虎绕到侧院,发现月洞门的汉白玉门框上刻着缠枝莲纹,只是莲花的花蕊都被人刻意凿去,露出蜂窝状的孔洞。他踩着倾倒的石凳翻进院子,碎瓷片扎进鞋底的刺痛让他浑身一颤——满地狼藉的青花瓷片上,暗纹竟都是孩童嬉笑的图案,只是每双眼睛都被人用利器剜去。
正厅的雕花槅扇半开着,小虎握紧火折子,却不敢贸然点燃。腐木与霉味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看见厅内的太师椅上积着厚厚一层灰,椅背上却有个新鲜的人形压痕,仿佛不久前才有人端坐过。梁上垂落的蛛网间,悬挂着几串风干的红绸,在穿堂风中轻轻摇晃,发出细碎的呜咽。
有人吗?”小虎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变成气若游丝的呢喃。他的目光被供桌吸引,褪色的桌围下露出半截青铜烛台,烛泪凝结成扭曲的形状,像极了蜷缩的人手。突然,一阵阴风吹过,供桌上的黄表纸无风自动,簌簌作响。小虎后退半步,后腰撞上冰凉的廊柱,这才发现柱子上刻满密密麻麻的符咒,每个字符都嵌着暗红的粉末。
就在这时,二楼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惊得他头皮发麻。火折子从指间滑落,好在被油布包裹着,没有熄灭。小虎盯着楼梯口翻涌的黑雾,那里传来拖沓的脚步声,像是铁链在青砖上拖行。他想起王老倌的警告,双腿却像灌了铅般无法挪动。直到腐臭味愈发浓烈,他才猛地转身,却在转身瞬间,瞥见二楼栏杆后闪过一抹苍白的衣角。
慌乱中,小虎撞翻了廊下的石灯,碎裂的声响在寂静的宅院里炸开。他跌跌撞撞地奔向月洞门,草鞋陷进长满青苔的石阶,险些滑倒。当他翻过墙头的刹那,听见宅院里传来凄厉的尖叫,像是女子的哭嚎,又像是孩童的嬉笑,混着瓷器碎裂的声响,在山间回荡。
逃回村子时,日头已经西斜。小虎躲在村口老槐树后,望着自己被野蔷薇划破的手臂,血珠渗进粗布衣袖。他摸了摸怀中完好无损的火折子,想起供桌上那截未燃尽的蜡烛——烛芯上还沾着新鲜的蜡油。山风掠过树梢,吹得他打了个寒颤,可胸腔里跳动的,却是比之前更炽热的好奇与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