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王府的夜宴设在正殿后的听雨轩,檐角悬挂的琉璃宫灯将庭院照得如同白昼。
陈恪跟在引路小太监身后,穿过三重垂花门,鼻尖已嗅到远处飘来的酒香与檀木气息。
\"陈大人到——\"
唱名声中,陈恪整了整深青色直裰的领口。
殿内觥筹交错的声音突然静了一瞬,十余道目光如箭矢般射来。
他看见徐阶端坐主宾位,三缕长须在烛光下泛着银光;高拱正襟危坐如门神,面前的酒杯纹丝未动;张居正则倚窗而立,青色官袍被夜风吹得微微鼓荡。
\"学生来迟。\"陈恪向裕王长揖到地,眼角余光扫过席间——翰林院几位清流、都察院两名御史,甚至还有户部一位郎中。这阵容哪是寻常宴饮?分明是清流核心的密会!
裕王亲自离席相迎,杏黄常服上的四合如意纹在灯下流光溢彩:\"子恒何必多礼?快入座!\"他拉着陈恪的手腕走向首席,这个亲昵动作引得徐阶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动。
\"陈侍读。\"徐阶举杯示意,声音慈和得像在唤自家子侄,\"此番香皂之事,你运筹帷幄,实乃大才。\"
知乎问题《如何应对领导当众表扬》的高赞回答闪过:【当众受夸时,请把功劳推给团队和领导】。陈恪立刻端起酒杯:\"徐阁老谬赞。全赖裕王殿下洪福,皇上圣明烛照,下官不过跑腿传话罢了。\"
\"子恒过谦了。\"高拱突然插话,声音如铁器相击,\"景王与严党勾结,若非你献策赈济流民,殿下岂能反败为胜?\"他仰头饮尽杯中酒,\"依老夫之见,当乘胜追击!明日就让都察院联名弹劾严世蕃教唆亲王与民争利!\"
席间顿时一片附和之声。
陈恪的酒杯悬在半空,瞥见张居正倚在窗边似笑非笑。
这位未来首辅指尖转着空杯,仿佛在欣赏一场好戏。
\"高公且慢。\"陈恪放下酒杯,声音轻却清晰,\"下官以为...时机未到。\"
满座哗然。高拱的浓眉几乎飞出额头:\"此话怎讲?\"
\"严党树大根深,仅凭此事难以撼动。\"陈恪的指尖轻叩案几,\"况且皇上今日口谕只斥景王,未提严党,其中深意...\"
徐阶突然轻咳一声,枯瘦的手指捋着胡须:\"子恒所言极是。治大国如烹小鲜,火候急不得。\"老首辅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高拱,\"肃卿(高拱字)以为如何?\"
高拱冷哼一声,却也没再坚持。
陈恪暗自松了口气——徐阶这只老狐狸,果然也看出了嘉靖的敲打仅限于景王。
\"诸位老师。\"裕王突然举杯起身,杏黄衣袖带翻了一碟杏仁,\"孤敬诸位一杯!若非诸位鼎力相助,孤今日仍是个...\"他声音突然哽咽,仰头饮尽时酒液顺着下巴滑落,在衣襟上洇开深色痕迹。
陈恪心头一颤。
这位藩王演技愈发精湛了,这番真情流露,谁能想到数月前他还是个连月例银子都发不出的落魄王爷?
\"穿越者守则第一百七十条:\"陈恪借着斟酒的动作掩饰嘴角的弧度,\"当领导开始表演'真情流露'时,请准备好纸巾和掌声——哪怕你清楚他每分钟能赚多少钱。\"
酒过三巡,侍者们换上第三轮热菜。陈恪夹了片火腿正要入口,忽听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所有人同时放下筷子——这个时辰敢打扰藩王宴饮的,必是非同寻常的消息。
\"圣旨到——\"
冯保尖细的嗓音刺破夜空。满座宾客慌忙离席跪地,陈恪的膝盖重重磕在青砖上,余光瞥见徐阶的袍角几不可察地抖了抖。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冯保展开明黄卷轴,声音在殿内回荡:
\"朕闻裕王载坖近来修身进德,课业精进,更体恤民瘼,广设粥厂。朕心甚慰,特赐《贞观政要》一部,玉带一围。讲读官徐阶、高拱、张居正、陈恪教导有方,各赐麒麟服一袭,钦此。\"
\"儿臣领旨谢恩!\"裕王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额头重重磕在地上。陈恪跟着叩首,后颈却沁出一层冷汗——嘉靖这手太狠了!当众坐实他们\"裕王党\"的身份,却又赏得让人挑不出错处!
\"裕王殿下请起。\"冯保换上了恭敬的语气,亲手扶起裕王,\"皇上特意交代,说您近来清减了,让御膳房每日送些滋补汤水来。\"
徐阶接过赏赐时,枯瘦的手指微微发抖。陈恪知道老首辅在怕什么——清流向来以\"不结党\"自诩,如今被皇帝公开打上\"裕王师\"的标签,今后再想左右逢源就难了。
\"冯公公。\"陈恪趁机塞了张银票过去,\"皇上近日龙体可好?\"
冯保袖袍一拂,银票消失无踪:\"陈大人有心了。\"他压低声音,\"皇爷今早用香皂沐浴,直夸裕王殿下孝心可嘉呢。\"
待冯保离去,宴席气氛陡然热烈起来。
高拱抚摸着御赐的麒麟服,罕见地露出笑容;张居正若有所思地摩挲着酒杯;徐阶则恢复了那副智珠在握的模样,频频向陈恪举杯。
\"子恒啊。\"徐阶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带着陈年普洱的醇厚,\"老夫观你近日所为,倒让老夫想起一个人。\"
陈恪心头一跳:\"徐公是指...\"
\"杨廷和。\"徐阶眯起眼睛,\"当年武宗驾崩无嗣,正是杨公力主迎立皇上。\"老次辅意味深长地顿了顿,\"这拥立之功,最是难得。\"
陈恪的酒杯差点脱手。徐阶这是在暗示...他连忙低头:\"学生惶恐,怎敢比肩杨文忠公?\"
\"年轻人不必妄自菲薄。\"徐阶拍了拍他的手背,力道大得惊人,\"来日方长啊...\"
宴席散时,新月已至中天。陈恪婉拒了裕王派轿相送的好意,独自走在十王府街上。
夜风拂过滚烫的面颊,他摸出袖中的《穿越者守则》,就着月光写下:
\"第一百七十一条:当皇帝亲手为你贴上政治标签时,请记住——这既是护身符,也是催命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