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精舍内,龙涎香氤氲缭绕,将阳光都熏得朦胧了几分。
嘉靖帝斜倚在紫檀木榻上,手中拂尘轻搭在膝头,宽大的道袍袖口垂落在地,露出半截苍白如纸的手臂。
\"主子爷,通政司呈上的奏本。\"吕芳跪在丹墀下,额头紧贴金砖,双手高举一个朱漆托盘,盘中那封《请诛贼臣疏》在香雾中格外刺目。
嘉靖的拂尘柄轻轻一挑,奏疏\"啪\"地落在案几上。
枯瘦的手指展开纸页,那双泛着金色的眼睛在字里行间缓缓移动。
\"严嵩欺君蠹国、擅权纳贿...\"嘉靖的声音像钝刀刮过青石,念到\"陛下误中奸计\"时突然一顿。
\"好个杨继盛!\"嘉靖突然大笑,笑声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朕误中奸计?朕是任用奸党的昏君?朕没有识人之明?\"
道袍广袖猛地一扫,香炉\"咣当\"砸在地上,香灰如黑雪般纷扬。
就在此时,嘉靖余光瞥见案角那篇袁炜进献的青词。
\"忠直之士\"四个朱笔圈出的字迹在香灰掩映下格外刺目。
\"忠直?\"嘉靖的指甲在奏疏上刮出深痕,\"传旨!锁拿杨继盛!朕倒要看看,这'忠直'二字他担不担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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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府门前,秋风卷着落叶拍打在黑漆大门上,发出\"啪啪\"的声响,像是无形的巴掌。
二十名锦衣卫列队而立,飞鱼服的金线在暮色中泛着冷光。为首的千户赵楹按着绣春刀,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破门!\"
随着一声令下,包铁的木桩\"轰\"地撞开府门。
锦衣卫如潮水般涌入,却在正堂前齐齐刹住脚步——
杨继盛端坐堂上,靛蓝直裰浆洗得发硬,腰间素银带钩磨得锃亮。
他面前案几上摆着三样东西:一方缺角的砚台,半块干涸的墨锭,还有那支写《请诛贼臣疏》的秃笔。
\"杨大人。\"赵楹抱拳行礼,声音不自觉地放轻,\"奉旨拿人。\"
杨继盛缓缓起身,指节在案几上轻轻一叩:\"稍候。\"他转身从架上取下一件半旧的官袍,动作沉稳地穿戴整齐,\"走吧。\"
锦衣卫们面面相觑。
他们拿过嚎啕大哭的贪官,锁过屎尿齐流的犯官,却从未见过这般从容的\"罪臣\"。
赵楹的刀鞘不自觉地垂低三寸:\"杨大人...可要收拾细软?\"
杨继盛嘴角微扬:\"赵千户说笑了。杨某除却满腔热血,还有何物需要收拾?\"他大步走向院中,官袍下摆在秋风里猎猎作响,\"倒是诸位,再耽搁怕是要吃鞭子。\"
一阵秋风吹过,院中老槐树的枯叶纷纷坠落,有几片粘在杨继盛的肩头,像是无声的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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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天门外,血腥气混着秋霜在晨光中弥漫。
三十七名官员跪在冰冷的青砖上,绯色、青色官袍被晨露浸透,紧贴在颤抖的躯体上。他们面前,东厂提督陈洪的蟒袍在风中翻卷如血浪。
\"啪!\"
牛皮鞭撕开空气,在礼部郎中徐学诗的背上抽出一道血痕。陈洪尖细的声音刺破凝滞的晨雾:\"皇爷说了,再跪者以同谋论处!\"
徐学诗咬紧牙关,额头抵着地面,血珠顺着官袍滴落,在青砖上洇出一个个暗红色的小洼。
\"杨继盛无罪!\"他突然抬头,声音嘶哑如裂帛,\"求皇上明察!\"
\"啪!\"又一鞭抽在脸上,徐学诗的左眼顿时血肉模糊。
周围的官员发出压抑的惊呼,却无一人起身。
陈洪狞笑着甩动鞭子:\"还有谁要学徐大人?\"
\"臣等愿以性命担保!\"三十六个声音同时响起,惊飞了檐下栖鸟。
鞭影如雨落下,绯青官袍渐渐被血色浸透。官员们跪姿笔直,像一片被狂风摧折却不倒的竹林。
远处的角楼上,嘉靖帝的道袍被秋风掀起一角。他负手而立,冷冷俯视着这场血腥的表演。
吕芳跪在身后三步处,老脸皱得像风干的橘皮:\"主子爷,再打下去...\"
\"让他们跪。\"嘉靖的声音飘忽如烟,\"朕倒要看看,是他们的膝盖硬,还是朕的鞭子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