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九年,正月末。
北国的寒意尚未完全褪去,但越往南行,空气中凛冽的朔风便渐渐被湿润的、带着泥土和草木萌发气息的暖风所取代。官道两旁的垂柳,已悄悄抽出嫩黄的芽孢。
陈恪此行返沪,刻意低调,轻装简从。除阿大等四五名绝对心腹的亲随护卫外,并未惊动地方官府,一行人皆作寻常商旅打扮,乘坐的也是一辆外观朴素的青篷马车,混在往来不绝的人流车马中,毫不显眼。
车轮碾过被春雨浸润得有些泥泞的官道,发出有节奏的辘辘声。
陈恪靠坐在车厢内,闭目养神,脑海中却已开始梳理回到上海后亟待处理的各项事务——琉球提督司的人选与章程、新式舰船的督造、火药局的扩产、以及如何应对可能因徐阶彻底清算严党而引发的朝局微妙波动……
思绪纷繁间,马车已行至苏松地界,距离上海县城不过十数里之遥。
道路愈发平坦宽敞,往来车马行人亦明显增多,显是已进入上海港的辐射范围。
就在这时,马车微微一震,伴随着一声不大却清晰的“嘎吱”异响,车身向左侧倾斜了些许,速度也慢了下来。
“吁——”驾车的阿大沉稳地勒住缰绳。
“伯爷,车轮似乎卡入浅坑,有些偏移,小的下去看看。”阿大低声道。
“无妨,小心些。”陈恪并未睁眼,只淡淡应了一声。
阿大跳下马车,蹲下身检查。
不过是乡间土路常见的浅坑洼洼,加之近期多雨,路基松软,导致车轮轴承处嵌入了些许碎石,并无大碍。
他这等好手,处理这等小事自是手到擒来,不过用随车携带的撬棍三两下拨弄,又从路边捡了块合适的石头垫了垫,便起身道:“伯爷,好了,小问题。”
就在阿大准备重新扬鞭启程之际,后方骤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极其不耐烦的厉声呵斥:
“前边的!瞎了眼吗?敢挡爷们的道?滚开!”
声音嚣张,带着浓重的苏松口音。
陈恪闻声,微微蹙眉,抬手撩开车厢侧面的布帘,向外望去。
只见后方不远处,一支规模不小的车队正疾驰而来。
为首的几骑高头大马,鞍鞯鲜明,骑手皆是身形彪悍、眼神凌厉的劲装汉子,一看便是豪奴家丁之流。
其后跟着数辆马车,虽非顶级规制,但车厢宽敞,帷幔用料考究,拉车的马匹也神骏非凡,整体透着一股“富贵逼人”的气势。
更惹眼的是车队中段,一辆装饰尤为华丽的马车旁,还有十余骑护卫,人人腰佩刀剑,神情倨傲,顾盼自雄。
阿大眉头一拧,脸上闪过一丝怒意。这条路虽算官道,但也并非哪家专属,对方如此无礼,他自然不忿,当下便欲上前理论。
“阿大。”陈恪的声音平静地从车内传出,“让他们先过。”
阿大闻言,立刻收声,狠狠瞪了那越来越近的车队一眼,但还是依言将马车向路边又靠了靠,让出了主道。
那车队毫不减速,旋风般从陈恪的马车旁掠过。尘土飞扬间,陈恪的目光无意中扫过队伍中间那辆最华贵的马车。恰在此时,那辆马车的窗帘也被一只戴着玉扳指的手掀起,露出一张年轻男子的面孔。
约莫二十七八年纪,面容算得上英俊,但眉宇间尽是养尊处优带来的骄矜与毫不掩饰的傲慢。
他似乎也注意到了路边这辆“寒酸”的马车和车上那个敢直视他的“平民”,眼中掠过一丝轻蔑,如同看路边的草芥般,随即漠然地放下了窗帘。
两队人马,一奢华一朴素,一疾驰一静立,在这尘土飞扬的官道上,擦身而过。那惊鸿一瞥的对视,短暂得如同未曾发生。
阿大朝着车队远去的方向啐了一口,愤愤道:“伯爷,看这架势,不知又是哪家纨绔子弟,跑来上海捞金了!如此跋扈!”
陈恪已放下车帘,重新靠回软垫上,语气平淡无波:“上海如今是块肥肉,招来些苍蝇蚊子,再正常不过。只要他们按规矩做生意,依法纳税,不触犯《大明律》和咱们上海的条例,他们便是把宅子修成金銮殿,出门用金砖铺路,也由得他们。”
他略微停顿,然后补充道:“当然,若是他们自以为身份尊贵,便可在这上海滩横行无忌,触犯了任何一条规矩……呵呵,本伯自然也会让他们知道,这里的‘大方’,是有限度的。”
对于这种仗着家世目中无人的蠢货,陈恪连亮明身份、当场打脸的兴趣都欠奉。
层次差距太大,踩之无味,反而自降身份。
他的目光,早已越过这些微不足道的个体,投向了整座城市的运转与未来。
“走吧,跟上他们,也该进城了。”陈恪吩咐道。
阿大应了一声,挥动马鞭,马车再次启动,不紧不慢地尾随着前方那支张扬的车队,向着上海县城的方向行去。
越是接近上海,眼前的景象便越是焕然一新。
宽阔平整的“马路”取代了泥泞的土道,可容四辆马车并行。
道路两旁,昔日连绵的芦苇荡和农田,已被鳞次栉比的砖石建筑所取代。
仓库、工坊、客栈、酒肆……各种功能的建筑井然有序地延伸开来。
更远处,新建的居民区规划整齐,白墙黛瓦,烟火气息浓郁。
而最令人震撼的,还是那种扑面而来的、几乎凝成实质的蓬勃生机。
官道上,运货的牛车、马车川流不息,满载着来自各地的生丝、瓷器、茶叶,以及南洋的香料、暹罗的硬木。
码头方向,帆樯如林,号子声、绞盘声、商贾的议价声隐隐可闻,汇聚成一曲永不停歇的繁华乐章。
街面上,行人摩肩接踵,穿着各异口音不同的人们行色匆匆,脸上大多带着一种专注于谋生或追逐财富的忙碌与期待。
琉球的光复,如同给上海港注入了一剂强心针。
通往日本、朝鲜乃至南洋的主航线安全得到了极大保障,商贾们的信心空前高涨。
这种信心,直接转化为了真金白银的投资和肉眼可见的人气。
进入城区,更是另一番景象。
最早开发的核心区域,如今已是名副其实的“寸土寸金”之地。
最早响应陈恪号召入驻的各大商行、会馆,无疑占尽了先机。他们的铺面、货栈、以及随之兴起的最高档的酒楼、茶馆、戏园,均位于最黄金的地段,人流如织,生意兴隆。
这些产业的地皮和店铺,如今已是“千金不换”的优质资产,其使用权在私下里的转让、租赁、抵押,早已形成了一个活跃且利润丰厚的隐形市场。
陈恪透过车窗,冷静地观察着这一切。对于这种民间自发的土地经营权流转,只要交易双方自愿、按章纳税、不引发恶性纠纷,他的态度一直是明确的:民不举,官不究。
市场自有其运行的规律,过度的行政干预,反而会扼杀活力。水至清则无鱼,只要在宏观框架内,适当的“灰色地带”自有其存在的价值,也是商业繁荣的润滑剂。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法”的存在与威严。
就像他方才对那跋扈车队的态度一样——守规矩,上海便是遍地黄金的天堂;坏了规矩,那隐藏在繁荣表象下的、由精干衙役、严厉条例和强大新军构成的铁腕,便会立刻显现。
总督府衙门前的大街,虽不及港口码头和核心商区那般摩肩接踵、喧嚣鼎沸,却也自有一股不同于寻常州府衙门的繁忙气象。
青石板铺就的街道宽敞整洁,车马行人往来不绝,多是身着各色号衣的衙役、书吏,或是手持文书、面色匆匆的商贾、士绅模样之人。
此处汇聚了上海知府衙门、市舶提举司、督饷厅乃至新设的“理商局”等一众要害机构,是上海这座新兴巨港行政与商业规则运作的真正心脏。
陈恪的马车在街角停下,他并未急着下车,而是隔着纱帘,静静观察了片刻。
但见衙门口秩序井然,守卫肃立,进出人等皆需验看腰牌或文书,并无寻常衙署常见的胥吏刁难、百姓畏缩之态,显是平日治理有方,规矩森严。
他并未摆开仪仗,只想悄无声息地先回衙署,了解下近期积压公务。
然而,刚迈步走入衙门高大的门槛,一阵略显尖锐且带着浓浓不悦的争执声,便从前方的签押房内传了出来,在这相对肃静的环境中显得格外刺耳。
“……徐公子,您这不是为难在下吗?知府大人和徐同知眼下皆不在衙中,此等大事,小人区区一个主事,如何做得主?您还是等几位大人回衙再议吧……”
这是上海府一位姓王的主事的声音,陈恪有些印象,是个办事谨慎的老吏,此刻语气带着明显的为难与恳求。
“呸!”一个年轻而倨傲的声音立刻打断了他,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等?本公子的时间金贵得很!谁耐烦等他们?让你做主?你也配!本公子是让你去办!听不懂人话吗?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无非就是银子嘛!”
话音未落,便听一阵窸窣声响,似是银票拍在桌案上的声音,那年轻声音继续道:“这是一万两!够不够?不够再加!赶紧的,把‘永丰仓’旁边那块临河的地基批文给我用了印!再磨蹭,误了本公子的大事,你担待得起吗?!”
公然行贿?还是在知府衙门签押房这等核心重地?
陈恪眉头微蹙,脚步却未停,依旧不疾不徐地向着声音来源处走去。
签押房内,王主事看着拍在面前那几张簇新、数额惊人的银票,喉结不由自主地滚动了一下,额头上瞬间沁出细密的汗珠。
他眼神挣扎,贪婪与恐惧交织,但最终,长久以来在陈恪麾下形成的、对法度规矩近乎本能的敬畏占据了上风。
他艰难地将目光从银票上移开,正好瞥见一道身影不声不响地出现在签押房门口。
当看清来者面容时,王主事如同溺水之人抓到了救命稻草,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挣脱了拦在身前的徐家豪奴,也顾不得失仪,小跑着冲到陈恪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颤音和如释重负:
“卑职……卑职叩见府尊大人!您可回来了!”
这一下,签押房内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到了刚刚进门的陈恪身上。
那被称作“徐公子”的华服青年,正是方才官道上与陈恪马车有过一面之缘的嚣张男子。他显然没料到这看似寻常、衣着朴素的中年人竟是上海知府,脸上闪过一丝错愕,但旋即被一种更深层次的、源于家世背景的傲慢所取代。
他并未如王主事般大礼参拜,只是随意地拱了拱手,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审视般的笑意,目光澄澄地看着陈恪,仿佛在掂量这位“父母官”的分量。
他身旁几名豪奴,见主人如此,也只是微微躬身,态度谈不上多少恭敬。
陈恪对王主事的跪拜坦然受之,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最后落在那散落着银票的公案上,却并未立刻发作,而是仿佛没看见一般,径直走向房间主位的那张宽大太师椅,从容落座。
整个过程,他看都未多看那徐公子一眼。
“怎么回事?”陈恪端起旁边书吏机灵奉上的热茶,吹了吹浮沫,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只是询问一桩寻常公务。
王主事如同找到了主心骨,连忙跪着转向陈恪,急声道:“回禀府尊,是这位……这位松江府来的徐公子,他想要……”
“嗯。”陈恪轻轻呷了一口茶,突然出声,打断了王主事即将出口的具体事由。
他放下茶盏,目光依旧看着手中的杯盖,仿佛那上面的纹路比眼前的纠纷更有趣,语气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探究,缓缓问道:
“松江府……哪个徐家?”
此言一出,签押房内瞬间静得落针可闻。
王主事张了张嘴,没敢接话。
那徐公子脸上的傲慢神色微微一僵,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带着几分被轻视的恼怒,又混合着一种“你竟连我都不认识”的优越感,上前一步,挺了挺胸膛,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几分,自报家门:
“本公子徐崇右!家叔父,乃当朝首辅、徐阁老是也!”
他报出这名号时,下巴微微扬起,目光澄澄地直视陈恪,仿佛在等待着对方脸上出现预料中的惊愕、惶恐乃至巴结的神色。
在他那被家族权势浸淫得简单直接的思维里,在这大明朝,尤其是在这南直隶的地面上,但凡是官面上的人,听到“徐阁老”三个字,岂有不给几分薄面的道理?
更何况,眼前这位陈知府,听说还是叔父的门生呢!
至于朝堂上那些云谲波诡的博弈、陈恪与徐阶若即若离的真实关系?
那太复杂了,远非他这等膏粱子弟所能理解,也懒得去理解。
他只知道,徐家,如今是松江乃至整个南直隶最显赫的家族,他徐崇右,在这里,就该有横着走的资本!
然而,他期待中的反应,并未出现。
陈恪听完他的自报家门,脸上没有任何波澜,既无惊讶,也无惶恐,甚至连一丝客套的笑意都欠奉。
他只是缓缓抬起头,那双深邃平静的眼眸,终于第一次,真正地落在了徐崇右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