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陈恪几乎全身心投入到上海浦千头万绪的政务军务之中。
琉球提督司的架构需他遴选得力人手。
新式舰船的龙骨正在船坞铺设,图纸上的每一处改进都需他最终拍板。
神机火药局扩产在即,新配方的稳定性测试、工匠的招募培训,桩桩件件都离不开他的过问。
更不用说日常的市舶税收、港口管理、民事纠纷……偌大一个高速运转的上海府,几乎每一处关键节点都烙印着他的意志。
然而,与他的全神贯注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上海这座城市本身,并未因他的离开或归来而产生丝毫滞涩。
恰恰相反,在徐渭这位大才的悉心治理下,城市的运转愈发顺畅,各项既定政策被不折不扣地执行,甚至在某些细节上,徐渭凭借其独特的艺术审美和务实精神,将城市规划、市容管理做得比陈恪预想中更加井井有条、富有生机。
陈恪乐见其成,对徐渭给予了充分的信任和授权。
他深知,一个健康的体系,不应过度依赖某个个体,而应建立在稳固的制度之上。
徐渭的表现,证明了他当初举荐此人的远见。
至于那个曾在衙门口有过一面之缘的徐崇右,陈恪早已将其抛诸脑后。
若他还是金华乡下的那个放牛娃,或是前世那个埋头书斋的研究生,松江徐氏、阁老侄孙这等身份,或许真是需要仰望的庞然大物。
但如今,他陈恪是简在帝心的靖海伯,是亲手缔造上海奇迹的掌舵人。
在他眼中,徐崇右这等仗着家族余荫、行事张狂无度的纨绔子弟,与跳梁小丑无异,连让他多费一丝心神的价值都欠奉。
他不想与徐阶正面冲突,并非畏惧,而是深知其代表的传统文官体系盘根错节,犹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掌控着士林清议和官僚升迁的庞大网络,正面硬撼得不偿失。
但这绝不意味着,他会允许徐家的触角伸进他的地盘,肆意践踏他一手建立的规则。
上海,是他的基本盘,是未来蓝图的试验田,不容任何人染指、破坏。
徐崇右若识相,按规矩做生意,他自然欢迎;若想恃强凌弱,那就得问问上海府的管理条例和驻防新军的刀锋答不答应。
这日午后,陈恪正在签押房内批阅积压的公文,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铺着地图的宽大案几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刚在一份关于增设官营织造工坊的条陈上写下“准,着理商局会同工房详议章程”的批复,门外便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阿大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并未立刻打扰,直到陈恪搁下笔,揉了揉眉心稍作休息时,他才上前一步,低声道:“伯爷。”
“嗯?”陈恪端起已经微凉的茶盏。
“刚收到下面人报来的消息,”阿大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那个徐崇右,这几日动作不小。在兴业街那边,似乎是威逼过甚,已有好几家商户联合起来,到府衙侧门递了状纸,鸣冤叫屈。据说……徐家的人还动手砸了两家铺面,伤了几名伙计。”
陈恪闻言,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仿佛听到的只是“今日天气甚好”之类的寻常汇报。
他慢条斯理地呷了口茶,目光掠过案头那厚厚一摞待批的公文,最终落在窗外庭院中一株开得正盛的山茶花上。
沉吟片刻,他放下茶盏,语气平淡得如同在陈述一个既定流程:
“既然如此,有人鸣冤,本知府自然要亲自审理。”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腰间代表官身的素银带,语气依旧听不出丝毫火气,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升堂。”
上海府衙门口,那对象征着官府威严的石狮子肃然矗立。
上海虽已升格为府,但上海的行政区域实际仍局限于港口及周边核心地带,比许多下辖数县的大府要小得多,其日常政务繁简,更近似于一个超级加强版的县城。
故而,陈恪这位知府,实则兼着县令的职责,事无巨细,皆需过问。
此刻,府衙大门外的青石台阶下,黑压压跪了十余名衣着体面却面带惶恐与愤懑的商人。
他们大多是兴业街一带的铺户东家,其中几人脸上还带着青紫,衣衫也有破损,显是经历了冲突。
他们相互交换着眼神,目光中有不安,有期待,更有一丝豁出去的决绝。
他们原本是绝不敢与松江徐家这等庞然大物抗衡的,商不与官斗,这是千百年来血泪换来的教训。
但就在他们被徐家豪奴逼得走投无路、几近绝望之时,却都或多或少地收到了一些难以言明、却又清晰无比的“暗示”——那位年轻的靖海伯爷、陈知府,似乎……会为他们做主。
这暗示来自何处?是某位相熟书吏的低声提醒?是街头巷尾悄然流传的耳语?抑或是某种更隐秘的渠道?
没人说得清,但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选择了相信。
因为除了相信这位曾创造奇迹的伯爷,他们已无路可走。
于是,他们鼓足生平勇气,聚在了一起,将状纸递进了府衙。此刻,跪在这冰凉的青石板上,听着衙门内隐隐传来的堂威喝令之声,他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成败在此一举,是沉冤得雪,还是招致更疯狂的报复,全系于堂上那位大人一念之间。
府衙内,三班衙役早已手持水火棍,分列两旁。
堂鼓咚咚敲响,低沉而肃穆的声音传遍四方。
“威——武——”
低沉而肃穆的堂威声在上海府衙公堂之上回荡,两排手持水火棍的衙役目不斜视,森然肃立。
堂下跪着的十余名商贾,在这公门威仪之下,愈发显得惶恐不安,却又带着一丝期盼,将头深深埋下。
脚步声沉稳,一身绯色官袍、头戴乌纱的陈恪自后堂转出,面容平静无波,径直走向那“明镜高悬”的匾额之下,端坐于公案之后。
他没有立刻说话,目光缓缓扫过堂下众人,那眼神深邃,看不出喜怒,却自有一股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让原本就压抑的气氛更显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