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宗城外,董卓新扎的大营内牛油炬燃如昼。西凉诸将铁甲未卸,腥膻的羊腿油脂滴在舆图上,将“下曲阳”三字浸得模糊。董卓踞坐虎皮帅椅,七尺斩马刀横搁膝头,刀背倒映着帐下诸将闪烁的目光。
“卢子干围城数月,折了数百精锐,连张角一根头发都没薅着!”他抓起酒瓮痛饮,酒液顺着虬髯滴落,在舆图上晕开一片血渍般的暗红,“某在凉州剿羌乱时,三日破一寨,五日屠一部——这才是打仗!”
刘备按剑的手背青筋暴起:“卢师以围代攻,是为保全百姓……”
“百姓?”董卓刀鞘猛然砸向案几,震得箭筒翻滚,“饿殍能充军粮?妇孺可挡箭矢?柳明渊——”他独目忽地盯住帐角沉默的青年,“你那火牛阵某也听说了,烧得痛快,怎不连广宗妇孺一并烧了?哈哈哈哈!”
帐中凉州部将哄笑如雷。关羽丹凤眼骤睁,青龙刀鞘铿然触地,却被刘备死死按住肩头。
董卓起身踱步,铁靴踏碎滚落的箭矢:“某奉陛下诏令接掌兵权,今日军议只问一事——”斩马刀尖猛然插进“下曲阳”,“张宝聚十万流民充数,裹黄巾、持木矛,正是送上门的军功!谁愿为先锋?”
西凉骁将华雄腾地站起,肩甲撞得案上烛台摇晃:“末将请命!七日不破下曲阳,提头来见!”
“好!这才是某的西凉儿郎!”董卓独目扫过刘备等人,嘴角咧出狞笑,“至于广宗城……留些老弱病残陪张大贤良玩守城戏罢!传令——今夜犒军,酒肉管够!斩张宝首级者赏千金,赐羌女十人!”
柳珩忽地踏前一步,燎原枪尖挑起滚落的箭矢:“将军可知下曲阳黄巾多为流民?若以火攻破城,与黄巾贼何异?”
帐中死寂。董卓独目眯成缝,斩马刀缓缓架住燎原枪:“柳明渊,你倒是个会疼惜草芥的。可惜这世道——”刀刃猛然下压,逼得枪尖火星迸溅,“弱肉强食才是铁律!”
“将军高见。”关羽横刀插入,青龙偃月刀截断二人锋芒,“却不知这‘肉’,是百姓还是黄巾?”
董卓放声狂笑,震得帐顶积尘簌簌:“有实力的家伙,虽不知你是何人,某也容你放肆一回!”他猛然抽刀指向北方,“明日卯时拔营,留刘备,柳珩部继续围攻广宗,其余人有抗命者——斩!”
夜深人静,夜巡至西营时,柳珩忽觉鼻尖掠过一缕异香。
那气味似曾相识——混着焦土的硫磺味裹挟一丝清苦药香,恍若涿郡城隍庙焚烧的艾草混了硝石,却又添了几分诡谲的甜腻。他驻足凝神,见守夜士卒鼾声如常,营火摇曳处并无异样,唯有夜枭扑棱着掠过残旗,爪间落下几片带血的羽毛。
燎原枪尖无声垂地,柳珩循香徐行。
穿过辎重营堆积如山的霉粟麻袋,异香陡然转浓,竟似引路的蛛丝,蜿蜒没入营外黑黢黢的松林。
林间腐叶窸窣,月光碎银般洒在张角那袭残破道袍上——他正以九节杖拨弄一堆暗燃的草药,青烟缭绕间,曼陀罗花混着雄黄的刺鼻气息扑面而来。
“你来了,将军果然记得此香。”张角未抬眼,枯指捻起一枚赤色药丸投入火堆,“在广宗烧我粮草时,可闻过这般味道?”
柳珩枪纂顿地,惊起寒鸦乱飞:“装神弄鬼!”
张角轻笑,杖尖划过地面浮灰,露出以朱砂勾勒的简易棋局:“本座乃大贤良师张角,特邀将军观一棋局……将军请看,黑子为官军,白子为流民。”一枚白子忽被掷入火堆,“去岁冀州大旱,朝廷征粮反增三成——这些吃观音土的饥民,该算黑子还是白子?”
火堆“噼啪”炸响,药烟扭曲成狰狞人形。柳珩眯眼细辨,竟见烟雾中隐约显出洛阳西园的亭台楼阁——黄金打造的鹤首喷泉下,饿殍正舐饮池中残酒。
“此乃香为‘太平引’,嗅之可见众生苦相。”张角咳出血沫,掌心荧绿如鬼火,“将军火烧程远志时,可曾看清那些填壕的妇孺——她们裹的黄巾,原是为领一碗掺沙的赈灾粥!”
他朦胧的眼中似想起启事时自己的宣言,岁大饥,人相食,张角望着台下的教众,开口道:“今且试问!汝等,是否甘愿任人剥削,落得曝尸荒野的下场?”
台下的教众愤然:“不!”
张角的话语并未停下:“今且再问!汝等,是否愿为取回被夺取之物,而奋勇战斗?”
“是!”他们高举着手中的镰刀与铁锤,稀稀拉拉的农具无法掩盖他们的愤怒。
“然则与本座一道!去见证,崭新的太平盛世!”
……
画面拉回张角眼前,他看着柳珩。
“当年本座在涿县初遇你,那时的你毫不犹豫的向弱者施以援手……可如今,你却成为了官军的爪牙,真是令人难以置信……难道,你是有什么不得不攀附强权的理由吗?”
柳珩默然,他找了棵老树坐下。
“的确,为了贯彻心中的正义,有时候不得不依靠力量来采取强硬手段,但是这种力量也会改变人心,柳珩,你也是如此吗……不,我不会谴责你,同样的你也不要谴责我。”
“并不。”柳珩突然发话了“我不会改变我的本心,我只愿天下太平。”
“是吗,你不是受别人命令讨伐我,而是凭借自己的意志,遵从你的本心吗……哈,被你这种人所击败,这就是上天为我降下的惩罚吗。”
“?”柳珩并不明白张角所说的惩罚为何,但张角的话语仍未停下。
“但,只要还有人追随我信任我,本座便不会停下,即使天地不容,本座也会坚信自己没有做错,无论人生还是理想,坚定了就决不回头。”
“我姑且敬佩你…张角,就这样称呼你吧。”柳珩喝了一口水囊里的水,继续说道:“可是你的手下已经失控了,黄巾贼,就是他们如今的称呼。”
“……当然,战后我自会严厉处置那些不守规矩的人,至少在我军中,谁都不被允许去掠夺他人。”
他突的激昂起来:“下次你我再会,想必就是决战了吧,我期待与你再会的一刻。”
转过身去,张角的黄袍迎风作响。
“我乃…本座乃天公将军张角,誓以这双手,颠倒乾坤拨乱反正!”
张辽离开了。
林外忽传马蹄疾响,远处传来董卓部将的呼喝,火把长龙正蜿蜒扑向北方——那是下曲阳的方向。
柳珩掌心抵住燎原枪的吞口兽纹。枪身余温犹存,似还烙着毋极别院那夜甄宓隔屏递箫时的兰香,而今却被硝石与血腥浸透,再辨不清是非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