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如钩,洛阳十二城门在夜色中蛰伏如巨兽。柳珩一行车马贴着城墙阴影缓行,马蹄裹着浸油的麻布,碾过青石板的声响轻若游丝。护城河倒映着城头摇曳的火把,火光中隐约可见“谷门”二字——此门直通北宫,素来由羽林卫把守。
“王大人,过了此门便是南宫御道。”柳珩黑袍半掀,目光扫过城楼上新换的玄甲卫,“张让耳目遍布九门,需借夜色遮掩。”
王允枯指挑开车帘,浑浊瞳孔映着远处未央宫飞檐:“子时三刻换防,从马道下的暗渠穿行。”话音未落,甄宓玉箫忽起《折杨柳》的调子,箫音缠绵处,三辆满载粟米的骡车“恰巧”翻覆在城门前。守军喝骂着聚拢时,柳珩已挟王允钻入暗渠——腐臭的污水漫过腰际,鼠群啃噬的尸骸随波撞向石壁,王允却恍若未觉,两人便顺着此道成功回到了王允府上。
洛阳秋深,王府后园桂子纷落如雪。王允捻须立于廊下,早就换下了那件脏污的袍子,他枯指轻叩青玉案上的一方素帛——帛上《熹平石经》残拓墨痕苍劲,飞白体笔锋如云鹤振翅,似欲破绢而出。
“伯喈先生的书道,最重筋骨神韵。”王允将残拓推向柳珩,眼底泛起追忆之色,“熹平四年,他于太学外立石经碑,三千学子伏地摹写,笔锋扫过石板之声,竟如松涛过耳。”
柳珩垂眸细观帛上“仁”“义”二字,忽觉腕间微颤,仿佛那墨迹中藏着一股无形力道,牵引他指尖虚划。任蝉端来一盏蒙顶茶,见他神思恍惚,抿唇轻笑:“公子这模样,倒像初见剑谱的稚童。”
“我已提交拜帖,明日辰时,随老夫拜会蔡府。”王允拢袖起身,黄叶掠过他霜色鬓角,“飞白体非技而是道,你若能参透其中三分,便不枉此行。”
第二日。
秋阳斜照进太学西巷,蔡邕宅邸门前两株古槐枝叶交错,树影斑驳如篆书“门”字。柳珩随王允立于阶前,玄色深衣浆洗得挺括,腰间玉带钩却系得有些歪斜——他握惯了剑柄的手,到底不擅整理文士衣冠。
“伯喈先生不喜虚礼,然拜师帖不可废。”王允将一方素帛递与柳珩,帛上飞白体“问道”二字墨色犹润,是司徒府连夜备下的贽礼。
门扉“吱呀”洞开,老仆引二人穿过前庭。青砖地缝间生着细密苔痕,细看竟是蔡邕平日以竹杖蘸水练字留下的凹迹——横如阵云列甲,竖似孤松倚崖,经年水渍浸蚀,竟在石上刻出天然碑文。
蔡邕立于书房檐下,灰麻深衣袖口染着几点墨渍,手中犹握半卷《毛诗》残简。他未戴进贤冠,白发以木簪草草束起,目光掠过柳珩掌中拜师帖时,唇角微扬:“子师信中言,你欲习飞白体?”
“是。”柳珩躬身奉上素帛,指尖触到蔡邕掌心的老茧——与剑客握剑的厚茧不同,那是六十年笔杆磨出的硬皮。
蔡邕展帖扫过“问道”二字,忽以杖击地:“取笔来!”
老仆捧出漆匣,内盛一管兔毫笔,笔杆刻“熹平三年制”小篆。蔡邕却不接,反从案头青瓷水注中舀半瓢清水,泼在庭前青石板上:“飞白体首重笔势,你且以水代墨,写个‘永’字。”
柳珩执笔蹲身,兔毫触水刹那,腕底不自主运起剑招力道。石上水痕起笔如刀劈斧斫,捺脚却因青苔湿滑,拖出散乱水渍。
“形似而神散。”蔡邕夺过笔,枯掌按住柳珩右肩,“腕悬三寸,力从腰发——书道与剑道皆需筋骨相合。”言罢挥毫,清水随杖势游走,石板上“永”字八法俱全:点如危崖坠石,横若长桥卧波,竖钩似弩箭待发,却在收锋处陡然轻提,留一线飞白如云气升腾。
王允抚掌叹道:“伯喈此字,有石经碑林气象!”
蔡邕弃笔于匣,目光灼灼逼视柳珩:“老夫收徒有三不教:心浮气躁者不教,追名逐利者不教,不知留白者不教。你可能持?”
柳珩撩袍跪地,三叩青砖:“愿守师训。”
“善。”蔡邕自袖中取出一方歙砚,砚侧刻“藏锋”二字隶书,“此砚随老夫三十载,今赠与你。飞白之妙不在墨浓,而在笔枯处见精神。”
檐角铜铃忽被秋风吹响,惊起庭中雀鸟。柳珩抬首时,瞥见书房内悬着一幅素绢,上书飞白体“君子安贫”四字——最后一笔枯墨裂绢,似剑痕划过咽喉。
此后旬日,柳珩日日枯坐蔡府东厢。窗下墨池映着天光云影,蔡邕以剑喻书,授他“八法”:“点为高山坠石,横若千里阵云,竖如万岁枯藤……”
某日细雨绵绵,柳珩临写《曹全碑》至“庶使学者”四字时,笔锋忽滞。蔡邕掷来半块残砚:“汉碑之妙,在斑驳处见真意。你且看这砚上裂痕——”
柳珩凝神细观,但见蛛网般的纹路竟与碑文残损处暗合,恍然提笔,飞白体“学”字最后一捺如老松虬枝,墨色枯润相生。
蔡邕抚掌而叹:“善!书道剑道,皆在收放之间。”
“昔年程邈于狱中创隶书,化篆书曲笔为方折,世人皆赞其便捷,却不知他真正所求——”蔡邕以杖划雪,飞白体“囚”字在月下泛着冷光,“是让蒙冤者能亲笔写状。”
柳珩心头一震,想起黑山流民黧黑的手掌。他撮雪为墨,在石栏上写下“民”字,飞白处似饥民褴褛的衣角。蔡邕颔首:“字中有悲悯,方称书道。”
待到七月,柳珩将临摹的《熹平石经》全卷铺满蔡府庭院。三千余字如雁阵横空,蔡邕逐卷批阅,至“君子安贫”四字时忽道:“明日不必来了。”
柳珩愕然,却见老者从袖中取出一方龟钮铜印:“能悟飞白体留白之妙者,当知何时搁笔。此印乃吾师所赠,今传于你——刀法如笔法,莫负了这‘藏锋’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