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眼神里是我看不懂的情绪:恐惧,释然,还有痴迷?。
“它……要的是这个……”她声音嘶哑,气若游丝,“拿走了……又送回来……是时候了……”
“什么是时候了?外婆,你说清楚!”我握住她冰凉的手,急切地追问。
她不再说话,只是愣愣地看着糖罐。呼吸开始变得微弱,也不咳嗽了。
脸上的痛苦慢慢褪去,开始变得平静。她的嘴角还露出淡淡的微笑。
可是她的平静比刚才的剧烈咳嗽更让我感觉到害怕。
“外婆?”
她依旧没有回应我,眼睛慢慢闭上,像是睡着了。
她的胸口还在轻微起伏,证明她还活着。
我不敢离开,搬了张凳子坐在床边,紧紧握着她的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时不时抽空看向放在床头柜上的空糖罐。
后半夜了,风变大了不少,吹得老槐树的枝叶哗哗直响。
屋子里安静得可怕,只有外婆微弱的呼吸声和我自己的心跳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几分钟,也许几个小时。
我的眼皮开始发沉,意识渐渐有些模糊,困意越来越浓。
在我半睡半醒时,突然打了一个激灵。
冷。
一股透彻骨髓的寒意毫无征兆地降临,瞬间就驱散了夏夜的闷热。
让我一下子就坠入了冰窖。
我瞬间清醒,汗毛倒竖。
房间里的光线暗了几分,月光变得朦胧。
在靠近房门的地方,空气像是水纹一样波动起来。
一个轮廓开始缓慢凝聚。
透明的人形。
和几十年前见到的一模一样。
它的边缘微微扭曲晃动,就像隔着一层流动的水。
它比记忆中更加清晰,给我带来窒息般压迫感。
它静静地“站”着那里,没有五官的“面部”正对着床的方向。
我就像变成了一座雕塑,动不了,说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它。
它开始动了。
向前飘移,动作无声无息,滑过地板,飘到了床边。
它微微俯下“身体”,透明的轮廓靠近了沉睡(或者昏迷)中的外婆。
我拼命想喊,想动,却是徒劳,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它伸出了“手”,越过了外婆,径直探向放在床头柜上的空糖罐。
它的“手指”触碰到冰凉的瓷面时。
异变发生!
外婆的身体轻微地颤抖了一下,一道极其淡薄的微光,像是一缕被吹散的轻烟,从她额头的位置上飘出,悄无声息地,被吸入了空荡荡的糖罐里。
整个过程快得不可思议,无声又无息。
微光消失后,糖罐似乎还是那个糖罐,空无一物。
它透明的体,缓缓直起,它的“手”中像是托着无形的罐子。
转过身,面向房门的方向。
在它转身的时候,又一次,短暂地看了我一眼。
我清晰地感受到了一股“确认”的意味。
冰冷,漠然。
然后,它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滑向房门,透明的轮廓一下子融入黑暗,消失不见。
身边彻骨的寒意也随之消散,夏夜的闷热重新笼罩房间。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我猛地僵直的状态中挣脱出来,大口喘着气,心脏疯狂跳动着,几乎就要炸开了。我扑到床边。
“外婆?外婆!”
外婆依旧闭着眼,面容安详,开带着一丝解脱般的宁静。
但她胸口,不再有任何起伏。
我颤抖着手探向她的鼻息。
一片死寂。
她的身体,还带着一丝余温,却已经没有了生命的迹象。
我的目光缓缓移向床头柜。
白底蓝花的空糖罐,静静地立在那里,在朦胧的月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
罐子,是空的。
它这次带走的,不是糖。
外婆脸上的安详,比任何痛苦的表情都更让我心里发冷。
她像是终于卸下了背负几十年的重担。
我的目光从她脸上缓缓移到空糖罐上。
它带走了外婆。
用这个空糖罐作为容器,取回了几十年前暂时“寄存”在这里的东西。
我没有放声痛哭,只是呆呆地坐着,握着外婆渐渐冰凉的手,直到天亮。
葬礼办得很简单,这是按照外婆生前曾经提起过的意愿。
没有大肆的声张,只有几个远亲和老邻居来送了送。
他们感叹着外婆走得安详,是喜丧。
我听着,只能勉强点头,真相堵在喉咙里,无法吐出。
下葬回来后,老屋彻底空了。
我开始整理外婆的遗物。
在嫁妆箱子的最底层,用一块蓝布包着几样东西:
一本字迹模糊的族谱,几封年代久远的信,还有一张折叠起来的半透明薄纱。
我展开薄纱,对着光。
上面用一种暗褐色的颜料,画着一些无法理解的扭曲符号,中央是一个简化的人形轮廓。
摸在手里有些冰凉,薄纱有着非金非纸的奇异质感。
这是什么?
族谱的记录很简略,只到外公那一代就断了。
不过在一部分早逝的族人名字旁边,会用朱砂笔,标注一个小小的扭曲符号,和薄纱上的符号有一些相似。
剩下的几封信,大多是老家旧识的寻常问候。
只有一封,没有署名,字迹比较潦草,应该是在极度仓促或者慌乱中写下的。
信纸已经脆化,我小心翼翼地将它摊平。
“……见之则兆终,族中宿命,无可避也。然先妣尝言,彼辈取物,或有衡价,非尽夺……”
字句断断断续续续,有些地方被墨迹污损,难以辨认。
“见之则兆终”——看见它就预示着终结。
“族中宿命,无可避也”——家族的命运,无法逃避。
这些都在印证外婆的话。
但是后面这句:“然先妣尝言,彼辈取物,或有衡价,非尽夺……”
(然而先母曾经说过,它们取走东西,或许存在某种等价交换,并非全然掠夺……)
衡价?等价交换?
它拿走了糖罐,标记了外婆,延缓了几十年,最终还是取走了她的灵魂。
我的目光再次落在画着符号的薄纱上,落在那本记载着早逝族人的族谱上。
一个模糊的念头开始浮现。
几天后,我联系上了一位研究地方志和民俗学的远房表舅,把族谱和那封信的照片发给了他。
我隐藏了所谓守护灵的部分,只告诉他这些整理外婆遗物发现的,很好奇家族的往事。
表舅很快回了电话,语气带着惊讶。
“你们这一支,以前在老家那边,好像是有过一些传言。”他在电话那头沉吟。
“说是祖上出过能‘沟通’的人,并不是神婆的那种,更像是中间人?处理一些‘非常规’的事务。”
“不过后来好像招惹了什么,家族里的人丁就不太兴旺了,而且好几个都是英年早逝,原因不明。你族谱上标了红点的那些,估计就是。”
中间人?非常规事务?
我想起外婆提起太叔公也见过“那位”时的平静。
这不是个例。
我们家族,应该一直和它有着某种纠缠不清的联系。
这不是它单方面的索命,更像是一种延续的契约。
“还有信里提到的‘衡价’,”表舅继续说,“在一些很古老的民俗记载里,确实有类似的说法。”
“有些存在,它们索取回报,但有时也会给予一点‘补偿’,或者允许进行某种‘交换’。当然,这都是些故老传闻,当不得真。”
我挂掉电话,独自坐在外婆常坐的藤椅上,夕阳的余晖将屋子染成暗金色。
老屋里静悄悄的,而我却感觉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阴影里注视着我。
外婆被带走了。这就是结果。
可它第一次出现时,为什么只是拿走了糖罐,标记了她,却没有立刻带走她?
那延迟的几十年,是某种交换吗?
它拿走装着甜蜜记忆的糖罐,作为暂时不带走灵魂的交换?
那么,它最终回来完成“交易”时,除了带走外婆的灵魂,它还留下了什么?
我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房间,最后,定格在墙角那个老旧的五斗橱上。
最上面一层,一直放着一个木盒子,外婆从不让我碰,说那是她出嫁时的妆奁,里面没什么要紧东西。
我走了过去,打开了这个落满灰尘的盒子。
里面没有金银首饰,只有一些零碎布头,几枚旧时的顶针,还有一本用粗糙纸张订成的小册子。
我拿起小册子,翻开。
里面是外婆的字迹,从年轻到年老,断断续续的记录。
大多是生活琐事,柴米油盐,我的出生和成长点滴。
在这些寻常记录之间,夹杂着一些不寻常的片段。
“……昨夜又看见了影绰,它站在门边,我心里知道自己时限快要来了。然而囡囡还这么小,真希望可以多一些时间陪陪她……”
“……它取走糖罐,留我残躯,是允我抚育囡囡成人?此即为‘衡价’?用物换时间?”
“最近眼睛越来越不好,但耳朵好像比以往灵敏了,竟然能听到邻居夜里的谈话,奇怪。是它们给予的吗?”
“……囡囡工作顺利,生活也遂心,我的心愿已经了了。它什么时候来取我的命,都可以。就是希望不要惊扰到孩子……”
最后的一行字,墨迹很新。
我捧着这本薄薄的册子,心里止不住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