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终归沉寂。玄天古殿深处的血腥与混乱,如同被无形巨掌强行摁进冰层的浪花,只余下死水般的凝滞。碎裂的冰晶被清理,残破的桌案换了新的,凝固的血渍被洗刷掩埋。但洗刷不去的,是空气中那丝丝缕缕、如同烧焦皮肉混着墨汁燃烧后残留的、若有若无的怪诞焦糊气,更深的,是浸入了寒玉石髓、嵌入每个人神魂缝隙里的那抹难以名状的恐惧与死寂。
宴席已然散场。没有觥筹交错,没有谈笑风生。唯有步履匆匆离席的修士们,彼此间刻意拉开的距离,以及眼神深处那挥之不去的惊悸与审视。高悬于穹顶深处的玄冰令徽记,其冰冷的光辉,此刻也仿佛被那无形的污浊沾染,带着一丝审判般的沉重,压在每一个抬头者的心头。
寒潭真人被玉清仙子和数名玄阴宗长老严密护持着离开。她的身躯裹在厚重的星辉寒雾织就的斗篷中,形销骨立,如同被寒冰封住的枯枝,每一步都由旁人半搀半抬,虚浮得仿佛踩在云端。那张曾经寒玉雕琢般的面容深藏在兜帽阴影下,唯有一缕雪白的发丝从帽檐滑出,在穿廊而过的寒风中微微飘荡,虚弱到了极点。玉清仙子紧随其侧,容色疲惫至极,护身的冰魄霞光薄得如同冰壳,眉宇间深深镌刻着忧思与一丝劫后余生的苍白。
李十三的身影早已消失在碎法台彼端的幽深镜域深处,如同从未出现过。那片混沌笼罩的死寂区域,连寒渊真人都未曾踏入一步,只是沉默地立于其边缘,如同守卫着一片凡人绝域的古墓石雕。
北域苦寒,入夜的霜风砭骨如刀。
天霜城北郊,一座孤零零矗立在风雪荒原边缘的冰堡轮廓逐渐清晰。这便是天霜城在玄天古殿百里之外唯一的落脚地——“霜烬驿”。与其说是驿馆,不如说是一座小型的冰岩堡垒,黝黑的城墙由整块的北域寒铁岩粗暴堆砌而成,表面覆盖着万载不化的厚重白霜与锐利冰棱,在清冷月辉下折射出幽暗的冷光。狭窄的窗口犹如猛兽眯起的眼睛,透出一点黯淡摇曳的橘黄灯火。
堡内核心区域,天字号玄冰精舍。
房内宽敞,但陈设简陋得近乎寒素。四壁与地面皆由打磨光滑的玄冰筑成,寒气刺骨。正中一张巨大冰玉榻寒气四溢,除此之外,仅角落处放置着燃有“暖玉温元石”的冰晶灯盏,石内金红微光艰难地抵御着屋外透骨的寒潮,在地面投下几圈微弱扭曲的光晕,将室内的寒冷与孤寂无限拉长。
榻上,慕容雪盘膝端坐。
她周身再无半分侍宴时的卑微惶恐气息,脸庞在昏黄光影的切割下,呈现出一种近乎僵硬的平静。呼吸细长均匀,双手叠放于丹田,双目紧闭,似乎进入了最深的调息入定。唯有眉峰中心,一点几乎无法察觉的、极其细微的蹙结——如同在极寒冰面上被一丝微弱气流吹出的涟漪——泄露了她内心绝不似表面这般平静。
识海之内。
一座完全由剔透玄冰构筑的广袤冰原之上,风雪肆虐。这里便是她的意识道场——“寂雪心湖”。然而此刻,这片象征着冰心玉魄的极寒心湖,湖面之下却不再是一成不变的死寂坚冰,而是暗流汹涌!
无形的风暴在冰层之下疯狂搅动、奔腾!无数细微的、散发着灰白、暗绿、枯黄等腐朽、衰败、毒噬气息的意念杂质,如同沉眠了亿万载却被粗暴唤醒的深海毒淤,不受控制地翻腾上涌!冰层上方那层坚韧纯净的“冰魄神光”道台明灭不定,正承受着前所未有的冲击!
慕容雪的全部心神都在与这场内在的剧毒风暴搏杀!每一次意念的冲刷、每一次毒淤异念的翻腾,都如同万千毒蚁啃噬着她冰魄道心的根基,带来剧烈的神魂绞痛!她必须调动全部意志,如同最坚韧的冰封,死死压制、冻结、磨灭这些源自那一滴被悄然融入寒潭真人酒盏内的“噬魂荒芜”本源毒引的反噬!
‘噬魂荒芜’,秽冰渊死气结晶,万物寂灭之毒种,触神则污道基,如蛆附骨,无解,唯施毒者意念相引,方能操控。’ 枯木玄媪那如同朽木摩擦的嘶哑声音,在她交付这滴凝聚了无数生魂怨魄的毒种时,刻入了她的脑海。这毒种不仅是绝杀之器,更是悬顶之刃!施毒者需承受毒力对自身道心的猛烈反噬,心念稍有动摇,便可能引发毒种溯源,反噬自身!
枯木玄媪正是将这柄恐怖的双刃剑,交到了她手上!让她成为钉向玄冰令布局的一枚毒钉!这反噬,便是代价!
噗!
冰魄神光道台剧烈一黯!
一道带着强烈怨恨、如附骨之蛆的枯黄意念毒箭,如同潜伏的毒蝎,骤然撕裂了慕容雪竭力维持的冻结屏障!狠狠扎向她冰魄神光的核心!
哼!
慕容雪盘坐的形体猛地一颤!丹田深处气海剧烈翻腾,一口灼热腥甜的逆血冲上喉头,却被她死死压住!脸上瞬间失去所有血色!识海中冰原震荡,覆盖道台的冰魄神光被那枯黄毒念侵蚀出一小片污浊的凹坑!
就在她心神剧震、竭力稳固道台的刹那!
天字甲等门外。
长廊。
那深邃的幽暗阴影中,一丝极其微弱的寒意,如同深海冰层下初次萌动的掠食者心跳,悄然掠过廊柱投下的巨大冰影。
不是冷风,是更纯粹、更深沉、凝练到无视肉体感知的……枯寂!
仿佛一柄被遗忘在永恒冰川深处、浸透了万载死寂的断刃,被无形的力量缓缓抽出冰封的鞘。枯意弥漫,不带丝毫生机断绝的怨毒,也不含焚烧的灼热恨意,只是一种绝对的、将万物拖入最终沉寂的……永眠之息。
这缕枯寂之息如同无形的涟漪,贴着冰凉光滑的玄冰地面,精准地、无声地蔓延。
掠过值守在慕容雪精舍门口两侧、如同冰雕般的两名天霜城金丹弟子。
两名弟子毫无所觉,依旧挺立如松,目光警惕地扫视着空旷长廊的两端。他们周身覆盖着坚实的玄冰护体罡气,在昏黄的壁灯下流转着微弱的蓝芒。然而,当那缕枯寂之息如同最精细的尘埃般拂过他们护体罡气的瞬间——
嗤。
微不可闻的轻响,如同冰针扎破薄纸。
两名金丹弟子高大的身躯猛地僵直!连一丝惊愕或反应都未曾浮现!
体表流转的玄冰罡气骤然黯淡、凝固,如同烧尽的油灯失去了最后一丝温度。他们眼中警惕的光芒也在这枯寂拂过的瞬间熄灭,瞳孔深处倒映的灯光,也瞬间失去了所有神采,变得空洞、死灰。
如同两尊被瞬间剥离了灵魂的玄冰傀儡。
保持着挺立的姿势。
僵死当场。
甚至嘴角那抹因长时间值守而略带疲惫的细微弧度,都凝固得如同一丝冰冷的嘲讽。
死寂,真正笼罩了整条长廊。
枯寂之息的目标并非他们,只是门前的路标。
扫清了障碍,这缕致命的枯寂意蕴如同活物般聚拢,悄然贴上那扇铭刻着玄奥寒纹、厚重无比的玄冰精舍门板。
无声无息。
没有丝毫灵力波动的逸散。
没有任何空间扭曲的征兆。
那片铭刻着寒纹、厚度堪比寒铁城墙的精冰门板,如同被投入了无形的王水。
门板正中心,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边缘光滑得如同被亿万次精细打磨的规则孔洞,毫无征兆地凭空出现!
如同被那缕枯寂意念……悄然“蚀”穿!
嗖!嗖!嗖!嗖!
几乎在门洞出现的刹那!
四道融入阴影的、毫无任何生命气息的灰色身影,如同四缕被寒风扯落的残魂,瞬间从那孔洞中射入房内!
速度!快得超越了视线捕捉的极限!
没有破空声!没有灵压!
只有四道凝练到了极致、分别蕴含着寂灭、剧毒、迟滞、破灭四种不同死道规则的指锋!
如同四柄从幽冥深处递出的致命丧钟指针!
以绝对精准、封死一切闪避路线的诡异角度——
直指冰玉榻上,那在微弱灯光下显得分外单薄脆弱、依旧盘膝静坐的慕容雪周身四大气海死穴!
眉心泥丸!心脏绛宫!丹田气海!脊柱命魂锁关!
指风未至,那凝练到恐怖的枯寂、冰毒、迟滞、破灭四重死意叠加的灭绝之力,已然如同无形的水银,瞬间灌满了整个狭窄精舍的空间!灯光剧烈摇曳、黯淡!玉榻发出不堪重压的细微呻吟!空气如同凝固的松脂,带着沉铅般的窒息与粘滞!
杀意!不再是试探,不再是威逼!而是最纯粹、最不容置疑的……抹除!
就在这四道死亡指风即将触及慕容雪身体气穴的前一刹那!
她那盘膝静坐的身姿依旧纹丝未动。
仿佛对这迫在眉睫的致命绝杀毫无所觉。
然而。
覆盖在她身上那件质地普通、略显宽大的灰色布袍下摆。
最不起眼的左前侧衣袍褶皱边缘。
极其微不可察地……向内,轻轻收束了毫厘。
嗡……!
一声低沉到如同幻听的奇异震动,仿佛自广袤冰原的地脉深处传来。
不是能量爆发!不是灵力对冲!
是规则层面的瞬间……凝滞!
房内空间,连同充斥其间的四重叠加死意灭绝能量,如同被投入了绝对凝固的水晶溶液!
时间!空间!乃至那道道锁死了慕容雪生机的死寂指风本身!
其高速疾射的恐怖动能、锋锐无比的撕裂意蕴、以及即将摧毁目标的毁灭之力——所有与“运动”、“破坏”相关的概念,被强行剥离、凝固、悬停!
四根枯槁泛灰、如同朽木削成的指尖尖端,带着足以洞穿巅峰元婴防御的恐怖穿透力,稳稳地悬停在慕容雪眉心、心脏、丹田、后心四寸开外的虚空中!
如同四只被钉死在空间琥珀中的死亡毒蝇。
不止是它们。
那瞬间黯淡、几乎熄灭的壁灯光芒,凝固成了永恒定格的半晕光圈。
空气中飘浮的细密尘埃,纹丝不动,如同嵌入透明树脂的微屑。
甚至连慕容雪自身因为枯寂杀意刺激而微微震荡的心跳、因为毒力反噬而躁动流转的微弱冰魄气息,都被强行禁锢在了那万分之一秒的震荡点!
绝对的静止!
仿佛这张寒玉榻连同其上的她,成为了整片空间唯一恒定的“锚点”!无论外界的杀意多么疯狂,都无法撼动这毫厘之间定格的“存在”!
就在这凝固的死寂之中——
慕容雪那一直紧闭的双目,极其缓慢地……睁开了。
没有一丝劫后余生的惊惧,没有半分困惑不解的茫然。
那双眼眸深处,不再是侍奉时的恭顺,甚至也没有了入定时的内敛。只剩下一种……如同倒映着亘古冰川的冰魄核心般的冷硬、绝对的……幽邃。
冰冷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身前凝固如雕塑的死亡阴影,无声地投向了精舍洞开的那扇幽暗门扉——
在门洞之外,那片更加浓稠、隔绝了所有光线的长廊阴影最深处,一双……微微收缩的、如同凝固血珀般的……猩红光点,在门孔边缘无声闪动了一下。像是黑暗中窥伺猎物的猛兽瞳孔,因突发的变故而骤然定格的惊疑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