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鬼域失去了意义。
只有脚下骨沙那永恒的沙沙声,和天空暗紫色“肉穹”缓慢蠕动的景象,提醒着空间的变迁。
清虚道人的推演越来越吃力。
他鬓角已然全白,每一次修正路径,都伴随着身体轻微的颤抖,和嘴角溢出的一丝鲜血。
曦月仙子脸色苍白如纸。
月华珠的光芒虽然依旧,但范围已缩小到仅能勉强覆盖小队核心区域。
林钺撑开的世界投影,范围也缩小了近半。
边缘剧烈波动,如同风中残烛。
维持这片“净土”的消耗,超乎想象。
三名荡魔卫死士,只剩下两人。
其中一人在躲避一片突然“活”过来、疯狂缠绕的阴影藤蔓时。
因空间感瞬间错乱。
一步踏错,被卷入那片蠕动的阴影。
连惨叫都未及发出,便消失无踪。
只留下一截被瞬间腐蚀断裂的剑尖。
赵乾元手臂上多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伤口边缘萦绕着灰黑色的气息,不断侵蚀着血肉。
那是被一只由“绝望”情绪具象化的鬼爪所伤。
曦月仙子正全力用月华之力为他净化。
但进展缓慢。
陈七的状态更加不稳定。
他眼中的黑气翻涌得越发剧烈,体表的黑纹如同活物般游走。
喉咙里不时发出压抑的低吼。
混沌珠碎片的清辉和曦月的月华,如同绷紧的绳索。
死死勒住他体内那两头即将破笼而出的凶兽。
浓郁的幽冥死气如同最甜美的毒药。
不断诱惑着噬鬼之力,也滋养着鬼母残魂。
就在小队几乎达到极限时。
前方。
那粘稠得化不开的灰暗雾气。
毫无征兆地…散开了。
一片难以想象的景象豁然呈现在众人眼前。
没有扭曲的怪影。
没有蠕动的骨沙。
甚至…没有了天空那令人作呕的暗紫肉穹。
眼前是一片死寂的、无边无际的灰色。
仿佛一切色彩和生机都被彻底剥夺。
在这片灰色的中央,一条难以估量其宽度、仿佛亘古存在的灰败石桥。
横跨在一条无法看到对岸的…深渊之上。
石桥古朴。
甚至有些残破。
桥面上布满岁月的裂痕。
桥下。
是翻腾涌动的…“河流”。
但那并非水流。
而是由无数扭曲、痛苦、无声哀嚎的灵魂!
密密麻麻!层层叠叠!汇聚而成的…灵魂之河!
无数张绝望的面孔在“河水”中沉浮、挣扎。
无数双手臂徒劳地向上抓挠。
没有声音。
却有一股庞大到足以令人精神崩溃的哀恸、怨恨、不甘的意念洪流。
如同无形的海啸扑面而来!
冲击着每个人的神魂!
这便是——冥河!
而在石桥靠近林钺他们这一端的桥头。
静静地停泊着一艘…船。
一艘由森森白骨拼接而成的小船。
船身狭长。
布满裂纹和修补的痕迹。
船头站着一个身影。
披着一件破烂不堪、沾满灰色污迹的蓑衣。
那人身形佝偻。低着头。看不清面容。
或者说。
他根本就没有“面容”。
蓑帽下的阴影处。
是一片模糊的、不断变幻的灰雾。
仿佛有无数张面孔在其中生灭。
又仿佛…什么都没有。
他手中拄着一根同样由白骨打磨而成的长篙。
篙尖没入下方翻腾的冥河之中。
无声无息。
他便是——摆渡人。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瞬间冻结了所有人的血液。
不是杀意。
不是威压。
而是一种源自规则本身的漠然与…死寂。
“往生渡…”清虚道人声音干涩,带着一丝颤抖,“情报…无误。”
“往生桥…”
“冥河…”
“摆渡人…”
“古籍中的禁忌之地…”
“竟然…真的存在…”
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越过石桥,投向对岸。
在冥河对岸。
灰败的桥头后方。
一片相对平坦的灰色空地上。
一座庞大而诡异的祭坛已然矗立!
祭坛由不知名的黑色巨石垒砌而成。
表面刻满了流淌着暗红光芒的扭曲符文。
散发出令人心悸的邪恶与不祥。
祭坛中央。
悬浮着一物。
一颗…不断搏动着的…漆黑心脏!
心脏约莫拳头大小。
通体如最深邃的黑曜石雕琢。
却散发着活物的气息。
每一次收缩舒张。
都带动周围的空间产生肉眼可见的细微涟漪。
发出沉闷如远古战鼓般的…咚…咚…声!
仿佛是整个鬼域的心跳!
那便是…“钥匙”!
祭坛周围影影绰绰。
数十名身着九幽圣地黑袍的修士。
正忙碌地布置着最后的法阵节点。
将一道道封印着痛苦灵魂的光球嵌入祭坛基座。
为首一人负手而立。
气息阴冷强大。
正是厉长老!
他此刻的气息比在黑风峡时更加凝练,更加深不可测。
隐隐带着一股与这方鬼域相融的诡异感。
他似乎察觉到了对岸的目光。
缓缓转过头。
隔着宽阔的冥河与石桥。
目光如同冰冷的毒蛇,精准地锁定了林钺等人。
嘴角勾起一抹残忍而怨毒的笑意,无声地做了个口型。
“等你们…很久了。”
“渡河。”林钺目光锐利如剑,锁定了桥头那艘白骨船和佝偻的摆渡人。
小队小心翼翼地靠近桥头。
在距离白骨船十丈之外停下。
摆渡人依旧低着头,拄着骨篙,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只有蓑帽下那片变幻的灰雾似乎微微波动了一下。
“前辈。”清虚道人上前一步,拱手行礼,姿态放得极低,声音带着恭敬,
“我等欲渡冥河,往生彼岸。不知…需付出何等代价?”
这是情报和古籍中模糊提及的规则——渡河需付出代价。
摆渡人没有抬头。
一个嘶哑、干涩,仿佛两块朽木摩擦发出的声音。
毫无情绪波动地响起。
直接回荡在每个人的脑海。
“代价…”
“记忆…”
“情感…”
“魂魄…”
“皆可…”
“等价…即可…”
清虚道人沉吟片刻。
尝试着凝聚出一团精纯的、闪烁着灵光的本源灵力。
足有他自身一成的量。
恭敬地推向摆渡人。
“此乃贫道本源灵力,蕴含百年道行,不知可作船资?”
那团精纯灵力飞到摆渡人面前。
他蓑帽下的灰雾似乎毫无兴趣地波动了一下。
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
“寡淡…无味…”“拒…”
灵力团无声溃散。
清虚道人脸色微白。
曦月仙子见状。
纤手轻抬。
指尖凝聚出一缕最为纯净、蕴含着太阴月华本源之力的光丝。
柔和。清冷。带着涤荡污秽的生机。
“此乃太阴月华本源一丝,可净化万邪,滋养神魂,前辈请看?”
月华光丝飘向摆渡人。
这一次。
灰雾的波动似乎明显了一些。
但很快又平息。
嘶哑的声音依旧冷漠。
“寡淡…无味…”“拒…”
连太阴月华本源都被拒绝?
众人心头一沉。
就在这时。
那摆渡人佝偻的身体似乎缓慢地转动了一下。
蓑帽下那片不断变幻的灰雾“看”向了被护在队伍中的陈七。
嘶哑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兴趣。
或者说贪婪。
“汝…身负…美味…”
“噬魂…与怨母…之味…”
“甚好…”
它指的赫然是陈七体内混乱的噬鬼之力和鬼母残魂。
“不好!”
林钺脸色骤变,立刻要阻止。
但已经迟了。
摆渡人的话语如同点燃炸药桶的火星。
陈七体内本就处于临界点的两股力量。
被这带着诡异引力的声音瞬间引爆!
“吼——!”陈七猛地抬起头。
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狂暴嘶吼。
眼中黑气如同墨汁般汹涌。
体表黑纹疯狂扭动。
一股混杂着狂暴吞噬本能和怨毒母性意志的灰黑气流。
如同失控的毒龙。
猛地从他眉心冲出,狠狠撞向摆渡人。
这并非陈七主动攻击。
而是他体内力量被强行引动、撕裂后失控的宣泄!
林钺的世界投影瞬间收缩压制。
曦月仙子的月华清辉也全力笼罩。
试图将那失控的力量拉回。
但那道灰黑交缠的气流蕴含着噬鬼的霸道和鬼母的怨毒。
极其顽固。
在冲出陈七身体的瞬间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
精准地投向桥头的摆渡人。
摆渡人那枯瘦如同鸟爪般的手。
从破烂的蓑衣下伸出。
轻轻一抓。
那道狂暴的灰黑气流如同温顺的绵羊落入他掌心。
化作一团不断挣扎、变幻的灰黑色气团。
隐约可见其中一张怨毒的女性面孔和一张贪婪巨嘴在互相撕咬。
“代价…足矣…”
摆渡人嘶哑的声音似乎带上了一丝满足。
那团灰黑气团被他随意地塞入蓑衣下。
消失不见。
“呃啊!”陈七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身体剧烈摇晃。
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眉心处甚至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血痕。
眼中翻涌的黑气似乎减弱了一丝。
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虚弱和茫然。
仿佛被强行剥离了部分本源。
他看向林钺。
眼神有些涣散。
“老大…好痛…”
林钺扶住陈七。
眼神冰冷如万载寒冰。
死死盯着那收回枯手的摆渡人。
这“代价”是陈七的“一部分”。
是噬鬼之力与鬼母残魂被强行撕扯下的碎片。
虽然暂时让陈七的失控风险降低了一丝。
但谁知道…这是福是祸?
“上船。”摆渡人嘶哑的声音毫无波澜。
仿佛刚才只是收取了一件普通的货物。
他手中的白骨长篙轻轻一点。
那艘静泊的骨船无声无息地滑到了桥头岸边。
船身狭小。仅容数人。
没有选择。
林钺当先踏上骨船。
船身微微下沉。
冰冷刺骨的寒意透过脚底传来。
曦月、清虚、赵乾元扶着虚弱的陈七。
以及仅存的两名荡魔卫死士迅速跟上。
小小的骨船被挤得满满当当。
摆渡人佝偻的身影如同没有重量的幽灵,飘然落在船尾。
白骨长篙轻轻一点岸边。
骨船无声无息地滑入翻腾的冥河之中。
就在骨船离开岸边的瞬间。
下方。
那由无数痛苦灵魂汇聚而成的冥河。
仿佛被彻底惊醒!
轰!!!
无数双由纯粹怨念和痛苦凝聚而成的、半透明的手臂。
带着刺骨的阴寒和无尽的哀嚎意念。
如同疯长的水草。
密密麻麻!
遮天蔽日!
从翻涌的“河水”中暴伸而出。
疯狂地抓向船上的众人。
要将他们拖入这无边的痛苦深渊。
同化!吞噬!
“哼!”林钺早有准备。
冷哼一声。
世界投影瞬间扩张到极致,将整艘骨船牢牢笼罩。
嗡!
一层坚韧的无形壁障生成。
无数怨魂之手狠狠抓在投影壁障之上。
发出令人牙酸的嗤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