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洞的崩塌在震耳欲聋的轰鸣中达到顶峰,又缓缓归于一种充斥着尘埃与死亡气息的、近乎绝对的死寂。碎裂的、带着几何切面的土石堆叠成倾斜的坟茔,将大半空间掩埋。惨淡的天光从坍塌的穹顶缺口和墙壁巨大的裂缝中艰难地透入,在弥漫的烟尘中投下道道苍白的光柱,如同探照灯照射着末日后的坟场。
陈北河背靠着半堵尚未完全倒塌、布满蛛网般裂痕的土墙滑坐在冰冷的碎石地上。胸前的贯穿伤如同一个狰狞的、永不闭合的暗红之口,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挤压出粘稠的、带着生命余温的血液,缓慢地浸润着他身下混合着银灰色润滑液和尘土的污秽地面。剧痛已经麻木,取而代之的是深入骨髓的冰冷和生命飞速流逝的虚脱感。视野边缘是浓重的黑暗,正一点点蚕食着中央那点模糊的光影。他染血的右手无力地垂在身侧,皮肤下那三个暗红色的“疼痛字母”彻底黯淡,如同燃尽的余烬,只剩下烙印般的灼痕。
不远处,刀疤刘如同一个从地狱血池中爬出的恶鬼,跪在早产儿坠落的废墟前。他那只完好的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那堆冰冷的、瘫痪的金属与人骨残骸——那由春花生命、他“孩子”部件、老支书骸骨拼凑的怪物。他那只枯槁灰败的手臂无力地耷拉着,而那只抠出机械眼后空洞流血的眼眶,此刻正对着那堆残骸,仿佛在用那虚无的黑洞进行着无声的控诉。他完好的那只手臂,颤抖着,一点点伸向早产儿暴露在外的、闪烁着不稳定幽光的聚变核心,指尖离那危险的造物仅有寸许,却停住了。疯狂似乎已经随着血液流尽,只剩下无尽的、令人窒息的悲凉和茫然。
而在那堆残骸旁,春花那彻底干瘪僵化的尸体,静静地躺在冰冷的碎石中。她脸上那两道凝固的银灰色“理性之血”泪痕,在透入的惨淡天光下,反射着微弱、冰冷、非人的光泽。在脐带断裂的瞬间,她尸体那极其轻微的颤动,此刻也再无痕迹,仿佛那只是崩塌尘埃落定前的幻觉。
然而,就在这片被死亡和冰冷机械占据的死寂中——
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奇异韧性的波动,如同深埋地底、濒死植物的最后一点根系挣扎,极其艰难地从春花那干瘪的胸腔深处……渗透出来。
不是心跳。
不是能量。
是一种信息。一种被压缩到极致、被撕裂、被污染、却依旧顽强存在的……坐标。
这波动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精准地穿透了弥漫的死亡气息,刺入了陈北河那被黑暗和冰冷包裹、即将彻底沉沦的意识深处!
“地……心……”
一个破碎的、几乎无法辨认的意念,如同断线的珠子,艰难地敲打在陈北河即将熄灭的灵魂之火上。
“塞……回去……”
“……坐标……”
是春花!
是那个被榨干、被僵化、被掏空的春花,在她意识彻底湮灭的最后一刻,用某种超越理解的方式,将那个“文明胚胎”最初被锚定、被孕育的地心坐标,如同最后的遗言,传递了出来!
这微弱的信息流,如同在陈北河冰冷的意识深渊中投入了一颗烧红的石子!
逆孵育协议!
将那个早产的、残缺的、带来无尽灾祸的畸形文明胚胎,强行塞回它诞生的源头——地心深处!用时空的牢笼,将它逆孵育,将它囚禁,将它……放逐!
一个冰冷、疯狂、却带着最后一丝悲壮希望的念头,如同破冰的利刃,刺穿了陈北河的麻木与绝望。
他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刀疤刘身上,聚焦在他那只伸向早产儿聚变核心、颤抖的手上。
聚焦在刀疤刘脚边,那堆沾满他鲜血和碎裂电子元件的、属于他“孩子”的机械婴融化残骸上。
最后,他染血的视线,落回自己那只无力垂落、烙印着三个灼痕的右手上。
疼痛字母……虽然能量耗尽,但烙印还在!那是他曾用血肉痛苦书写、沟通土地记忆的凭证!
机械婴残骸……蕴含着最基础、最原始的逻辑回路碎片,是启动某种“协议”的钥匙?
刀疤刘……他那空洞的眼眶,他那与机械共生又撕裂的生命,他那流淌着非人血液(被时间借贷侵蚀)的躯体……是否就是执行这“逆孵育”仪式的……活体接口?
一个亵渎的、疯狂的、以牺牲为燃料的仪式图景,在陈北河濒死的脑海中瞬间成型!
“刀……疤……刘……” 陈北河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枯骨,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胸腔漏气的嘶嘶声,微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信……我……最后一次……”
刀疤刘猛地一震,那只完好的眼睛从早产儿残骸上移开,茫然、痛苦、又带着一丝被唤醒的微光,看向靠在墙边、如同血人般的陈北河。
陈北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自己那只烙印着灼痕的右手,颤抖地、极其艰难地抬了起来,指向地上那堆机械婴的融化残骸,又缓缓指向刀疤刘那只空洞流血的眼眶。
“……捡起……残骸……塞进……你的……眼……” 每一个字都耗费着生命,“……然后……抓住……它……” 他的手指,艰难地移向地上瘫痪的早产儿残骸,“……的核心……”
刀疤刘完好的那只眼睛瞳孔猛地收缩!塞进空洞的眼眶?抓住那怪物可怕的核心?他枯槁的身体下意识地想要退缩。
“想……救……这片……土……” 陈北河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最后的蛊惑与绝望的恳求,“……想……给你……孩子……报仇……就……信我……”
“孩子”……报仇……
这两个词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刀疤刘早已破碎的灵魂上。他那只完好的眼睛里,熄灭的疯狂火焰再次被点燃!比之前更扭曲,更决绝!他不再犹豫,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完好的那只手猛地抓起脚边那堆冰冷、粘腻、混合着自己鲜血的机械婴融化残骸!
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只空洞流血的眼眶,那是一个通往虚无和痛苦的黑洞。他脸上肌肉疯狂抽搐,带着一种自毁式的狰狞,猛地将手中那团混合着金属、塑料、血液、泪水的残骸,狠狠塞进了自己空洞的眼眶!
“呃啊啊——!!!” 无法形容的剧痛让刀疤刘发出凄厉的惨嚎!他身体剧烈摇晃,几乎栽倒!但那只完好的手,却带着同归于尽的疯狂,坚定不移地、狠狠地抓向地上早产儿残骸暴露的、幽光闪烁的聚变核心!
就在他沾满污秽的手指触碰到那冰冷核心的瞬间——
异变陡生!
塞入刀疤刘空洞眼眶的那团机械婴残骸,仿佛被注入了最后的生命力,瞬间融化、活化!它们如同拥有生命的银色粘液,沿着他眼眶的伤口、断裂的神经管线、甚至是他被时间借贷侵蚀的灰败血管,疯狂地向内侵蚀、蔓延!细密的、闪烁着幽蓝微光的电路纹路在他半边灰败的脸上和脖颈上迅速浮现、搏动!
与此同时,他那只抓住聚变核心的手,也瞬间被一股强大的吸力攫住!冰冷的金属触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连接!他的手臂仿佛不再是血肉之躯,而成了能量传输的管道!早产儿瘫痪机体中残存的、混乱的秩序能量,以及那幽蓝聚变核心中狂暴的力量,正顺着他的手臂,疯狂涌入他的身体!
“呃呃呃——!!!” 刀疤刘的惨嚎变成了非人的、混合着金属摩擦音的电子嘶鸣!他的身体剧烈地膨胀、扭曲!完好的半边身体肌肉虬结、血管暴突,皮肤下透出不正常的红光;而灰败的、被机械残骸侵蚀的半边身体,则呈现出金属的冷硬光泽和蔓延的电路纹路!他的头颅在两种力量的撕扯下痛苦地后仰,那只完好的眼睛瞳孔彻底消失,变成一片混乱的、高速闪烁的数据流漩涡!而那只塞满残骸的眼眶,此刻却爆发出刺目的、不稳定的幽蓝光芒!
他成了一个恐怖的、人机混合的、能量过载的活体导线!
就是现在!
陈北河用尽生命最后的火花,猛地将自己那只烙印着灼痕的右手,狠狠按在了身下冰冷、浸透了自己鲜血的黄土之上!
“以……血……为墨……”
“以……痛……为引……”
“以……此……残……躯……为……祭……”
他嘶哑的声音,如同古老的、来自大地深处的咒言,在崩塌的窑洞中回荡。
烙印在右臂的三个灼痕,在接触到他自身热血浸透的黄土瞬间,如同烧红的烙铁再次被激活!没有光芒,却爆发出一种无形的、深入灵魂的痛苦共鸣!
这股共鸣顺着他的手臂,疯狂灌入大地!与他之前灌入的心头之血混合,与他源于土地记忆的异能残响共振!整个濒临崩溃、几何结构碎裂的黄土高原,在这股以生命为燃料的痛苦共鸣下,发出了最后、最深沉、最悲怆的大地脉动!
“咚……咚……咚……”
如同濒死巨兽的心跳,沉重地敲击在每个人的灵魂上。
这股大地的痛苦共鸣,如同精准的导航,瞬间锁定了刀疤刘这个过载的“活体导线”,锁定了那团被他抓住、疯狂涌入能量的早产儿残骸,更锁定了……春花尸体深处传递出的最后那个微弱的地心坐标!
一个无形的、由痛苦、鲜血、大地意志共同构成的逆孵育力场,瞬间成型!
“逆……转……归……巢……” 陈北河的声音已经微弱到几不可闻。
“嗡——————!!!”
一股远比“逆时间哺乳”更宏大、更恐怖、更不容抗拒的时空逆流,猛地爆发!
这股逆流的核心,赫然是地上那堆早产儿的残骸!
时间……在倒流!
空间……在折叠!
早产儿瘫痪的机体在银灰色的光芒中剧烈分解、重组!但这不是修复,而是……逆生长!
铆合在老支书尸骨上的液态金属迅速剥离、回流!暴露的聚变核心光芒内敛、缩小!复杂的伺服机构、精密的合金骨架、巨大的传感器阵列……所有构成它的部件,都在以一种违反物理规律的方式倒退回未激活、未组装、甚至未锻造的原始状态!
包裹着它的银灰色光芒越来越浓,形成一个剧烈旋转的、向内坍缩的时空漩涡!
刀疤刘成了这恐怖逆流的直接承受者!他膨胀扭曲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疯狂挤压!涌入他体内的混乱能量被强行抽出!他脸上蔓延的电路纹路急速消退!塞入眼眶的机械残骸被硬生生逆推出来,混合着鲜血和碎裂的组织!他那只完好的眼睛中混乱的数据流瞬间崩溃,瞳孔重新出现,却只剩下极致的痛苦和生命的飞速流逝!他发出不成调的、濒死的呜咽,身体如同被抽干了所有水分和能量的破布口袋,迅速干瘪下去,软倒在冰冷的碎石中,生死不知。
而那团由早产儿逆流形成的、剧烈坍缩的银灰色时空漩涡,在吸收了一切可逆的“存在”后,猛地锁定了春花尸体传递出的地心坐标!
“嗖——!!!”
如同被无形的弹弓发射,那团蕴含着被逆孵育、被分解还原的“胚胎信息”的银灰色漩涡,化作一道凄厉的流光,无视物理阻隔,瞬间没入春花那干瘪僵化的胸腔深处,然后沿着某种无形的通道,向着冰冷、黑暗、绝对的地心深处,疯狂坠落!
逆孵育协议,执行!
将那畸形的、早产的、带来灾祸的文明胚胎,强行塞回孕育它的时空原点!用大地的牢笼,将它永恒囚禁,进行一场没有尽头的、冰冷的……逆孵育!
窑洞内,银灰色的光芒瞬间消失。
死寂。
比之前更深沉、更彻底的死寂。
只有尘埃在惨淡的光柱中缓缓飘落。
陈北河的手无力地从浸血的黄土上滑落。他胸前的伤口似乎已不再流血,因为生命之火已燃烧到了尽头。他最后的目光,投向春花尸体的方向。
春花那干瘪的胸腔,在银灰色漩涡没入后,似乎……塌陷得更加彻底了。仿佛里面最后一点支撑也被掏空。她脸上那两道银灰色的泪痕,在尘埃中,依旧冰冷。
而地上,那堆早产儿的残骸,连同老支书的尸骨,连同刀疤刘被逆推出的机械婴残骸……都已彻底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
只有刀疤刘那具干瘪的、如同枯木般的躯体,无声地倒在碎石中,证明着这场惨烈仪式的代价。
大地深处,那沉重的心跳脉动也消失了。
黄土高原的悲鸣,似乎也随着那被塞回地心的胚胎,一同陷入了死寂的沉眠。
陈北河缓缓闭上了眼睛。
黑暗温柔地拥抱了他。
在意识彻底沉入虚无的最后一瞬,他似乎感到身下这片浸透了他鲜血的冰冷黄土,极其轻微地、如同母亲安抚濒死孩子般……颤动了一下。
逆孵育……成功了吗?
还是……仅仅是将一场灾难,推迟到了时间尽头的彼岸?
无人知晓。
只有崩塌窑洞的尘埃,在无声地记录着这场以生命为祭的、绝望的……逆孵育协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