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九年的暮春,长安朱雀大街的柳絮飘得人睁不开眼。我握着绣绷的手突然发颤,窗外传来马蹄声,惊得檐下的铜铃叮当作响。隔着垂花门,我望见那抹熟悉的玄色锦袍掠过影壁,心口猛地一痛——是陆昭然,带着新娶的平卢节度使千金回门。
三年前的上元夜还历历在目。他牵着我的手穿过朱雀大街的灯市,琉璃盏的光晕映得他眉眼温柔:\"阿蘅,等我外放归来,便向令尊提亲。\"那时他刚中进士,我绣着鸳鸯的帕子还藏在袖中,满心都是对未来的期许。
可命运偏生残酷。半月后,陆府接到密旨,要他即刻迎娶藩镇之女以固边疆。我在陆府角门外等到三更,只等来他贴身小厮递来的半块玉佩,沁着他袖中的沉水香。
\"姑娘,公子说......\"小厮红着眼眶,\"说今生负你,来世结草衔环。\"
如今隔着珠帘,我听见陆昭然向母亲请安的声音。他的声线比从前低沉了些,带着刻意的疏离。我攥紧绣绷,针尖刺破指尖,血珠滴在鸳鸯戏水的绸缎上,洇成刺眼的红。
\"阿蘅?\"耳畔响起温柔的呼唤。我慌忙用帕子掩住伤口,回头对上夫君裴砚关切的眼神。他身着五品绯袍,腰间系着我亲手绣的缠枝莲纹蹀躞带,眼中映着我苍白的脸。
自嫁入裴府,这样的场景已不知重复多少回。裴砚是吏部侍郎嫡子,待我极好,晨起会为我簪花,入夜会陪我对弈。可每当他靠近,我总会想起陆昭然抱我登上大雁塔时,掌心传来的温度。
\"又在出神?\"裴砚轻轻握住我的手,看见帕子上的血迹时,神色骤然紧张,\"可是哪里不舒服?\"
我摇摇头,勉强扯出个笑:\"不过是分神扎了手。\"他叹息着将我揽入怀中,身上的松香混着药香,和陆昭然的沉水香截然不同。那年陆昭然染了风寒,我每日煎好汤药送去,他总说药太苦,非要我喂才肯喝。
\"明日陪我去慈恩寺上香吧。\"裴砚抚着我的发顶,\"听说寺里的姻缘树很灵验。\"
我垂眸不语。姻缘树?当年我与陆昭然在树下系过同心结,可一场大风,终究将红绸吹得无影无踪。
第二日在慈恩寺,我望着香客们虔诚的面容,忽然想起陆昭然说过的话:\"阿蘅,待天下太平,我便辞官归隐,带你去看江南的烟雨。\"那时他站在大雁塔最高层,身后是长安繁华盛景,而他眼中只有我。
\"夫人?\"小沙弥的声音打断思绪,\"那位施主请您看签。\"
我转头望去,陆昭然立在姻缘树下,手中握着一支下下签。他目光与我相撞的瞬间,神色微动,却很快别开眼。他身旁的节度使千金娇嗔着要夺签,他却攥得死紧,指节泛白。
那支签上写着:\"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回到裴府时,暮色渐浓。裴砚正在书房批改公文,见我回来,立刻放下笔为我披斗篷:\"可冷着了?厨房煨了当归鸡汤,我去端来。\"
我望着他忙碌的背影,突然觉得满心愧疚。这样温柔体贴的夫君,我却始终无法全心相待。可每当闭上眼,陆昭然在月下吟诗的模样就会浮现,挥之不去。
冬至那日,陆府送来请柬,邀裴府赴宴。裴砚问我是否同去,我捏着烫金的请柬,指甲几乎要将纸背戳穿。陆昭然的婚宴我不曾参加,如今他的生辰宴,我又该以何种身份出现?
\"若不想去,便推了吧。\"裴砚将我冰凉的手捂在掌心,\"我去回了便是。\"
我摇摇头。逃避了三年,是该做个了断了。
陆府张灯结彩,热闹非凡。我跟着裴砚步入正厅,一眼便望见高坐上的陆昭然。他穿着玄色织金蟒袍,腰间系着节度使千金绣的玉珏,面上带着得体的笑,却不及当年眼底的星光。
酒过三巡,陆昭然突然起身:\"今日难得尽兴,在下献丑,为各位弹奏一曲。\"
古琴声响起时,我几乎要握不住酒杯。是《凤求凰》,那年上元夜,他在灯市为我唱过的曲子。节度使千金笑靥如花地望着他,却不知这曲中藏着怎样的心事。
裴砚察觉到我的异样,轻轻按住我的手。我望着他关切的眼神,突然想起这些年他为我做的点点滴滴。或许,有些人注定只能是回忆,而眼前人,才是该珍惜的缘分。
宴会散时,陆昭然拦住了我们。他看着裴砚护在我身前的模样,神色晦暗不明:\"裴大人与弟妹真是鹣鲽情深。\"
裴砚微笑着拱手:\"让陆大人见笑了。内子体弱,在下自然要多费些心思。\"
我望着陆昭然转身离去的背影,突然觉得释然。曾经以为失去他便失去了全世界,如今才明白,时间终会抚平伤痛。只是偶尔午夜梦回,仍会想起那年长安的雪,他为我暖手时说的\"一生一世\"。
三年后,边疆战乱。陆昭然请缨出征,再没回来。我站在城墙上,看着送葬的队伍缓缓经过,手中攥着那半块玉佩。裴砚将披风披在我身上,轻声道:\"回去吧,孩子们还在等你。\"
我回头望向他,他鬓角已染霜白,眼中盛满温柔。原来岁月早已将过往磨成心底的朱砂痣,而眼前人,才是照亮余生的月光。
长安城的雪又落了,我抱着熟睡的孩子,听裴砚讲着睡前故事。窗外的月光洒进来,恍惚间又看见那年上元夜的陆昭然。他说要带我看遍山河万里,可终究,我们都败给了命运。
后来有人在陆昭然的书房发现一首未写完的诗,墨迹已晕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而我的妆奁里,那半块玉佩永远与裴砚送我的翡翠镯子放在一起,见证着两段截然不同的人生。
当岁月的长河缓缓流淌,那些年少时的爱恨情仇,终究化作了记忆里的点点星光。我与裴砚携手走过半生,他用余生的温柔,治愈了我心底的伤痕。只是每当看见长安的雪,仍会想起那个白衣胜雪的少年,和那段回不去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