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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红把第五份简历拖进回收站时,指甲在鼠标垫上蹭出细碎的声响。窗外的写字楼玻璃反射着七月的毒日头,空调出风口有气无力地吐着冷风,把她桌上那杯速溶咖啡吹得泛起涟漪。

“阿红,302 室的王总又来催了。” 前台阿梦阿梦的声音从隔断外钻进来,带着惯有的小心翼翼。

阿红掀起眼皮,看着电脑右下角跳动的时间 —— 距离下班还有两小时十七分。她慢吞吞地点开标着 “急聘” 的文件夹,里面躺着二十几份建筑设计师的简历,大多是毕业不到三年的年轻人,照片里的眼神亮得像没被打磨过的碎玻璃。

“知道了。” 她应了一声,指尖在键盘上敲出标准回复:“您的需求已收到,我们会优先匹配候选人。”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时,她顺手点开了购物软件,昨晚加购的那条真丝睡裙还在降价提醒栏里闪烁。

天岂人力资源的办公室在老写字楼的十三层,电梯总是在十二楼莫名卡顿。阿红刚来的时候还会抱怨两句,现在已经能精准地在电梯失重的瞬间抓住扶手,就像她能精准地判断哪些客户的需求值得应付,哪些只需敷衍。

“听说了吗?隔壁宏业裁了一半人。” 对桌的阿琴转着钢笔,眼线液在眼角晕出淡淡的蓝。“他们家小王前天才在朋友圈晒团建照片呢。”

阿红啃着便利店买的三明治,蛋黄酱蹭到了嘴角。“正常。” 她含糊不清地说,“上个月给鼎盛集团招的那批实习生,不是也说开就开了?”

阿琴啧啧两声,压低声音:“你说咱们做这个的,算不算帮凶?”

阿红把最后一口面包塞进嘴里,抽出纸巾慢悠悠地擦嘴。“阿琴,你养过猫吗?” 她突然问,“你给它买进口猫粮,定时驱虫,不是因为你爱它,是因为它能让你摸,能在你回家的时候蹭你的腿。”

阿琴愣住了,手里的钢笔 “啪嗒” 掉在桌上。

下午三点,总监把阿红叫进办公室。百叶窗没拉严,阳光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道斑驳的影子。“城西那个楼盘项目,甲方说我们推荐的人不合适。” 总监的手指在桌面上敲着,“你跟进一下,下周之前必须搞定。”

阿红点点头,没说什么。她知道总监想说的不是这个 —— 上周她把一份伪造的学历报告混进了入职材料里,被甲方的人事抓了个正着。

“阿红,” 总监突然开口,语气缓和了些,“我知道你不想往上爬,但这行,不进则退。”

阿红走出办公室时,走廊里的风正好吹过来。她想起三年前刚入职的时候,自己也曾抱着厚厚的简历跑遍整个城市,也曾在被客户骂哭后躲在楼梯间里偷偷抹眼泪。

现在她学会了 —— 学会了在甲方提出无理要求时笑着点头,学会了在候选人询问薪资时含糊其辞,学会了在总监批评时低头认错。就像小区里那只被阉了的橘猫,每天躺在阳光下晒太阳,等着主人投喂,从不计较自己脖子上的项圈有多紧。

下班铃响的前一分钟,阿红关掉了电脑。她拿出小镜子补了点口红,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扯出一个标准的微笑。电梯在十二楼卡顿的时候,她甚至还哼起了最近流行的小调。

走出写字楼,晚风带着热浪扑面而来。路边的烧烤摊飘出阵阵香气,穿校服的学生嬉笑着从她身边跑过。阿红掏出手机,给相熟的猎头发了条消息:“有轻松点的活儿吗?钱不用太多,别太累就行。”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时,她抬头看了看天。晚霞把云朵染成了橘红色,像极了她刚入职时那份充满希望的简历封面。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猎头的回复:“有个档案整理的活儿,朝九晚五,周末双休,就是钱少。”

阿红笑了,手指飞快地敲出两个字:“我来。”

她不想做那只被精心饲养的宠物猫了,做只趴在墙头晒太阳的流浪猫也不错。反正都是活着,何必那么费劲呢?

夜风越来越暖,吹得人昏昏欲睡。阿红裹紧了身上的薄外套,慢慢消失在人流里。远处的霓虹灯次第亮起,把城市照得像个巨大的、温暖的牢笼。

档案整理室的百叶窗比天岂的更旧,阳光透过缝隙在积灰的文件柜上投下狭长的光斑。阿红数着第三十七个档案盒上的霉斑时,手机在裤袋里震动起来 —— 是天岂的工作群弹出新消息,总监发了张进度表,红色批注像血珠一样缀满整个屏幕。

“新来的张主管盯得紧。” 档案室的刘姐推过来一杯菊花茶,玻璃杯壁上凝着细密的水珠,“上周有个姑娘晚交了半小时报表,被他堵在走廊里骂到哭。”

阿红捏着发烫的手机,指尖在群消息界面悬了半天。张主管是上周空降的,据说在猎头公司时以 “铁血手腕” 闻名,入职第一天就把全公司的考勤记录调出来,用荧光笔标红了所有迟到超过三分钟的名字。她的名字被圈了七次。

午休时去楼下便利店加热便当,电视里正放着宠物食品广告。金毛犬对着穿围裙的女主人摇尾巴,狼狗却对着西装革履的男人龇牙,镜头扫过货架上的标价签 —— 两者的口粮价差了整整三倍。阿红咬着筷子笑出声,邻座的白领投来诧异的目光。

下午三点十七分,张主管的电话准时打进来。阿红看着来电显示上跳动的名字,突然想起小时候外婆家的土狗,见到穿中山装的外公就蜷起尾巴,遇到穿花衬衫的表哥却会追着咬裤脚。

“鼎盛集团的离职证明什么时候补?” 张主管的声音像砂纸擦过钢板,“合同里写了逾期一天扣百分之三尾款,你想让整个季度的奖金打水漂?”

阿红捏着话筒的手指泛白。鼎盛那个候选人上周突然失联,她本该上周就跟进的。但那天刘姐给她看了年轻时的照片,说自己在纺织厂做了二十年挡车工,最后还是因为机器换代被辞退。

“明天一早给您。”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像被雨淋湿的狗在寒风里呜咽。

挂了电话才发现后背的衬衫已经湿透。档案柜顶层的时钟滴答作响,阿红踩着凳子翻找鼎盛的合同副本时,看见最里面藏着本泛黄的笔记本,某一页用圆珠笔写着:“对狗好的主人会摸它的头,对狗坏的主人会踢它的屁股,但他们都觉得狗就该待在狗窝里。”

第二天交证明时,张主管正在会议室训人。玻璃门没关严,阿红听见他说:“项目专员就是公司的手脚,断了手脚的人还能走路吗?” 她抱着文件夹站在走廊里,想起档案室那只总被刘姐喂火腿的流浪猫,昨天被保安用扫帚赶得跳上窗台时,眼里的绿光像淬了毒的针。

傍晚整理报销单,发现张主管把她的地铁票驳回了。审批意见栏里写着:“非工作时间交通费不予报销。” 阿红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突然抓起外套冲进雨里。

雨丝打在脸上像细小的针。她站在天岂写字楼对面的公交站台,看着张主管撑着黑伞从旋转门出来,身后跟着小跑的实习生,手里捧着厚厚的项目手册。路边的流浪狗夹着尾巴钻进垃圾桶,有辆宝马缓缓驶过,车窗里递出半块三明治,狗叼着食物的瞬间,尾巴摇得像上了发条。

手机在包里震动,是猎头发来的消息:“有家初创公司招行政,老板是出了名的老好人。”

阿红望着雨幕里模糊的霓虹,突然想起刘姐说的那句话:“档案存再久也会泛黄,但写字的人早就换了无数茬。” 她删掉输入框里的 “好的”,打字时指尖在屏幕上顿了顿。

“不了,” 她写道,“我想试试别的。”

雨越下越大,公交站台的广告灯箱亮起来,映着她被雨水打湿的脸。远处有只狗在雨中狂奔,既不摇尾巴,也不龇牙,只是朝着路灯的方向一路向前。阿红把手机揣回兜里,拉高了外套领子,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身后的写字楼依旧灯火通明,进度表上的红色批注在雨雾里若隐若现,像极了某种失效的符咒。

茶水间的微波炉 “叮” 地响了一声,阿红刚把饭盒拿出来,就撞见孙浩天站在咖啡机前。他今天穿了件灰色polo 衫,袖口随意地卷到小臂,露出腕上那块看不出 logo 的电子表 —— 上周她在商场见过同款,标价能抵她三个月工资。

“孙总。” 阿红往后缩了缩,热饭时溅出的油渍在米色衬衫上洇出小黄花。

孙浩天点点头,目光落在她手里的饭盒上。“梅干菜扣肉?” 他突然笑了,“我妈以前总做这个,说下饭。”

阿红捏着筷子的手一紧。她想起昨天整理报销单时,看到孙浩天的差旅凭证里夹着张路边摊的收据,三块五的豆浆配油条,收款人签名歪歪扭扭像小学生写的。

回到座位时,阿琴正对着电脑叹气。“城西项目又黄了。” 她戳着屏幕上的客户反馈表,“甲方说我们推荐的人‘缺乏狼性’。”

阿红扒着饭,梅干菜的咸涩漫过舌尖。她知道这个项目 —— 孙浩天亲自跟进了半个月,上周还带着团队在甲方公司待到凌晨三点。

下午开项目会,孙浩天把白板擦得锃亮。“我打算把薪资结构改了。” 他拿起马克笔,在白板中央画了道竖线,“左边是固定底薪,右边是绩效提成,想安稳的站左边,想赚钱的站右边。”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阿红数着自己鞋面上的灰尘,想起小时候分糖果,她总选包装最花哨的那颗,哪怕里面的糖块小得可怜。

“孙总,” 有个老员工开口,“这样会不会太冒险了?”

孙浩天把马克笔扔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我们是中介,不是慈善机构。” 他看着众人,“你们以为客户找我们,是来给候选人发救济金的?”

阿红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想起鼎盛集团那个失联的候选人,朋友圈还停留在上个月 —— 在火车站举着去往深圳的车票,配文 “去闯闯”。

散会后,孙浩天叫住了她。“档案室那批旧合同,你整理得怎么样了?” 他靠在门框上,语气比平时缓和些。

“快好了。” 阿红低头看着脚尖,“就是有几份 15 年的,字迹都模糊了。”

“扔了吧。” 孙浩天说得轻描淡写,“留着占地方。”

阿红愣住了。那些泛黄的纸页里藏着多少人的人生 —— 刚毕业的大学生在入职表上写下 “月薪五千” 的期望,怀孕的女员工在离职申请上摁下红手印,还有人在备注栏里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

她回到档案室时,刘姐正在打包纸箱。“孙总让把这些都搬到仓库去。” 刘姐擦着汗,“说腾出来的地方要做新的面试间。”

阿红蹲在地上,指尖拂过最底层的档案盒。17 年 3 月,一个叫 “周明” 的男人,在家庭关系栏里填了 “离异,带一女”,期望岗位是保安,理由是 “能准时下班接孩子”。

那天晚上加班,阿红路过孙浩天的办公室,看见他正对着电脑吃泡面。屏幕上是城西项目的复盘报告,密密麻麻的批注几乎盖过了原文。

“还没走?” 孙浩天抬头,眼里布满红血丝。

阿红嗯了一声,突然问:“孙总,您当初为什么要开这家公司?”

孙浩天愣了愣,笑了。“以前在大厂当 hR,见多了年轻人把简历递进来,眼里的光比星星还亮。” 他啜了口面汤,“后来发现,好多人最后都活成了按部就班的木偶。”

阿红走出办公楼时,月亮已经升得很高了。她想起白天孙浩天在白板上画的那道线,突然明白 —— 左边是温吞的粥,右边是滚烫的火锅,有人怕烫嘴,有人就爱那股子热辣劲儿。

手机在兜里震动,是猎头又发来消息:“那家初创公司还在招人,老板说可以给你面试。”

阿红站在十字路口,看着红绿灯交替闪烁。远处的工地还在施工,起重机的吊臂在夜空中划出巨大的弧线,像在编织一张无形的网。

她删掉了消息,打开备忘录,敲下几行字:明天整理完周明的档案,去看看保安岗的招聘信息。

风从街角吹过来,带着桂花的甜香。阿红裹紧外套,朝着地铁站的方向走去,脚步比往常快了些。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个正在慢慢舒展的弹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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