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无忧不愧是元无忧,明明是重伤昏迷刚刚醒来的脑子,居然仅凭三言两语,就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她这一句话就问到要害了,旁边的高长恭和万郁无虞,瞬间不约而同地神情紧张起来!
但万郁无虞转念一想,我紧张什么?面对女国主的质问,该心虚的不该是自己,而是另有其人啊!
一听这话,高长恭瞬间眉头一挑,下意识想反驳自己是那种人吗?随后又想到,自己弟弟对党项王提出的条件,确实很过分。
过分到,他甚至不敢跟元无忧直说。
奈何元无忧瞬间就意识到了什么,扭头看向旁边的美貌男子,“高长恭,你说实话。”
这女国主太聪慧了,就连身受重伤,缠绵病榻,都没能消减她的机敏灵慧。
她一句点名道姓的“说实话”,就让高长恭不得不硬着头皮,跟她四目相对了。
高长恭狼狈地对视上女国主那双审讯般的眼神,她的褐色凤眸犹如刀尖一样锋利。
没戴鬼面遮掩情绪的俊美汉人男子,瞬间眼神躲闪,面露心虚。
“嗯,是有几条,我们说只让他一个人来的,不能带武器,还让党项不得侵犯大齐。”
元无忧这才注意到,万郁无虞浑身上下干干净净,不仅没携带武器,连盔甲都没穿,就剩修长洁白的手指上,戴个和田白玉的戒指。
除了手上的戒指和耳朵上那条、金圈红穗的长流苏耳坠,浑身便再无原属于他的东西。
“你倒是胆大,为了我去往异国他乡,不怕被暗害吗?”
意识到兰陵王避重就轻,也不敢提自己被灌棉花籽的事,万郁无虞故作漫不经心道:
“只要能在你身边,我就放心了。兰陵王他们怕我趁机欺负你,还让我喝了棉花籽。”
一听这话,高长恭下意识瞪向万郁无虞。
元无忧也顿时错愕,愤然怒瞪高长恭!
“什么棉花籽?高长恭!没想到你居然这么恶毒!为你弟弟报仇来了是吧?万郁无虞他不能喝棉花籽啊,他喝那东西会中毒的!”
面对她劈头盖脸的指责,高长恭瞪大了黝黑凤眸,有些委屈,明明是自己弟弟提的给党项王灌棉花籽,自己当时还阻止弟弟来着……
他有心说出实话,但又想到,此时元无忧还不知五弟去而又返,唯恐俩人见面后又针锋相对,高长恭索性将罪责都自己扛下来了。
“他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孩子,还是武力强悍的敌国君主,要是把他放你身边,你又身受重伤呢,我当然怕他欺负你啊。”
“他不会的,你别欺负我就行。”
倚靠在车厢墙壁上的姑娘只穿了身纯白衣衫,彼时凤眼斜睨,五官精致的娃娃脸阴郁,说话语气也阴恻恻的。
高长恭听她含沙射影,有些窝火,
“你这么信他,居然不信我?”
坐在车厢门口的万郁无虞,瞧着兰陵王一脸倔强地还嘴,唯恐俩人吵起来,赶忙伸手阻拦二人:
“兰陵王别多心!我在华胥自幼就是少主的伴读和奴仆了,她会偏信我多些,也是习惯了。”
闻言,元无忧都有些发愣,眼神惊诧地看向那短发微卷的少年。“万郁无虞,你何时学会说话打圆场了?这不像你脾气啊……”
瞧见她和自己的“伴读”一唱一和,俩人在那展现默契气他,高长恭心里更加发堵了,当即难掩愠怒地,横了一眼万郁无虞:
“既然跟她见过了,你也该下去了,本王跟她还有话说。”
元无忧皱眉:“他孤身跟我过来,也算是陪嫁吧,你就这么容不下他吗?”
高长恭咬牙恨齿,黑眸一瞪。
“真以为我大度到什么都容得下吗?那你身边,还能有我的位置了吗?”
“等等!等等等等…你别激动啊。”
瞧见俊美大将眼里的怒意认真起来,元无忧赶忙抬手制止他继续发飙。她语气极力作出从容地续道:“我跟他还有话要说,劳烦兰陵王先下车。”
一听这话,身穿绛红色军服,腰间挂鬼面的高长恭,直接将被布料箍出肌肉鼓鼓的修长双臂、环抱在胸前,他那整具健硕的身躯往后背一仰,就倚在了身后的车厢墙上。
男子眉眼阴鸷,饱满朱唇抿紧,一脸不悦地斜睨着俩人,这样桀骜豪迈的坐姿,尽显他宽肩窄腰,不怒自威。
“我不走,我不会让你俩单独相处的,你俩想说什么话啊,难道不能当着我的面儿?”
元无忧皱了皱眉,因病态而血色浅淡的饱满唇瓣一抿,表情有些为难,“行吧,又不是说什么见不得人的话,那你听着就行,尽量少插嘴。”
高长恭抿了抿唇,“我是那种多嘴的人吗?”眼瞧着姑娘开口要反驳,他赶在她说话之前先应声:“知道了,我不打扰你。”
元无忧暗自松了口气,她为了留万郁无虞说一会儿话,也是煞费苦心啊,还得用计策!所幸高长恭不像高延宗心有七窍,这要是搁男狐狸,只怕早给她的真正意图拆穿了。
她不由得想到,昔年她姥爷孝文帝迁都洛阳,用的就是这招,没成想百年后,元家的后辈还在熟稔的用这招。
随后元无忧看着面前,穿着绛红色衣衫的少年党项王,问出了心中隐忍半天的诧异:
“你的犀皮甲和羌服都去哪了?这好像是齐国的军服吧?”
说着,元无忧伸手去摸少年的衣领,下一刻,就被一条突然伸出的结实手臂给拦住——“哎!不许碰他!”
望着俊美男子那双愠怒若喷火的黑眸,恪守男德的态度坚决,元无忧只得讪讪撤回手。
“不让我碰他,你们还逼他换衣服?”
面前的少年闻言,脸色唰然一白,但还是拿乌亮凤眸,诚恳地凝视着姑娘,宽慰道:
“他们怕我误伤你,就把我的铠甲和兵器收走了,不过你放心……衣服是我自己换的,没被人逼着,也没被人看光。”
“……你个傻狗!”元无忧瞬间就听出了,这家伙又在避重就轻,报喜不报忧。
她咬牙切齿地痛恨道,“你说你跟我来干嘛?我留给襄阳太守的信,你没看到吗?”
万郁无虞凤眸凝重,“看到了。”
“那你还来?我把华胥托付给你了,你居然丢下江山皇权,跑来当奴仆?你说,我还敢让你担当大任吗?”
“就因为看到了信,我才要来,我要证明自己对什么江山皇权不感兴趣,只有追随你,才是我唯一的路。”
他这番话,说得元无忧心头一震,旋即意识到了万郁无虞有多不同。他对她的感情汹涌炽热,毫不掩饰,俩人之间没有什么国恨家仇,也没有无媒苟合的芥蒂……
他想追随她,是能立即抛下所有,不顾党项八部和到手的华胥江山,也不顾任何人的阻挠劝诫来追她的,就凭这一点,万郁无虞就胜过了所有人。
而他也践行着自己执着的话,那就是追随她!为她而活。毕竟他从六岁就跟她了,这么多年,他一直拿她当亲人,当救命稻草,当他在人世生活的全部。
想透万郁无虞的心路历程后,元无忧都不知该说他什么了。毕竟她现在自身难保,要去异乡养病,确实挺需要他这种不管不顾,誓死效忠的追随者陪着。
旁边的高长恭听到这里,才明白过来,显然女国主是给这位“娘家人”放权了,没想到这小子是真痴情,美人为重江山轻。
但是少年党项王最后这几句,高长恭怎么听着觉得像表白呢?
万郁无虞的话,听得女国主满脸痛惜,眼神心疼又恨铁不成钢,
“万郁无虞!你傻不傻?我把华胥托付给你了,你这一走华胥怎么办?党项柔然又怎么办?你不是说要给我做后盾吗?”说到这里,元无忧看了眼旁边的高长恭,“明天就让兰陵王把你送回去。”
万郁无虞摇头,隐藏在他乌黑微卷的鬓发间的红流苏耳坠,也跟着晃了晃。
旋即乌亮凤眸凝重地,望着眼前的姑娘,坚定道,
“我不走,这世上除了舅舅,只有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如果你不在了,我要那些地盘和虚名又有何用?”
元无忧愣了一下,“你说哪个名字?那古勒?万郁无虞?还是拓跋宁丛?”
“——你这话说的,好像本王会害了自己媳妇一样!”
高长恭不甘地打断俩人,紧接着皱眉,扭头看了眼旁边的少年。“你不是也叫拓跋宁丛吗?之前还叫万什么…又姓宇文是吧?本王也能记住啊,以后又多了个人记得你了。”
万郁无虞摇头,“多谢兰陵王的好心,但我不需要。我也不姓宇文。”
“你这孩子,真是……唉?你这拓跋,不会是随她姓的吧?”说到这里,高长恭瞟了一眼面前的姑娘。
把元无忧看的,瞬间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结果高长恭只是皱眉道,“不对,那也该姓元啊。”
元无忧:“……”这是拓跋还是元的事吗?
幸亏少年党项王没借题发挥,只瞪着乌亮凤眸,平静道:“拓跋是随党项王姓,万郁是随母姓。”
随后又看向元无忧。“那古勒是党项羌语里的无虞,而万郁无虞……是柔然语,天山白雪的意思。”
元无忧点头应着,“我对柔然语了解不多,似乎天山那边的口音也和敕勒川等地有差别。”
“是弹舌和平舌的区别。很多人……不会弹舌,所以天山脚下,有独特的弹舌口音。”
姑娘摇头,“那我更不了解了。”
“无碍。”少年乌亮凤眸微弯,坚定道,
“我教你,我们还有很多时间。你还答应过要跟我回长安的,我们拉过勾的,你忘了吗?”
“啊?”元无忧愣了一下,因为还未完全清醒,都没听懂这小子说的话。
万郁无虞见她目露茫然,剑眉微皱,深蓝眸子骤然凌厉地眯起。
“你真忘了?”他忽然伸出骨节分明的手,翘起洁白瘦长的小指头在她眼前晃: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你要敢食言,我只能上吊了。”
他平静的说着狠话,把元无忧吓得后背直冒冷汗,赶忙摇头赔笑。
“没忘没忘,我肯定回去。”
话说出口,元无忧才明白过来,这小子是明示她要回长安,暗地里引诱她自己说出、不会久留在兰陵王身边的话呢。
随后万郁无虞又忽然想起了什么,懊恼地道:“险些忘了!你留在新野的那个女帮手,还让我带你回室韦嘎仙洞呢……”
元无忧一愣,“嗯?贝尔吗?”
少年并不回她那句,只是将浓黑的长睫骤然一抬,乌亮凤眸傲然自得道:
“看来你要先跟我回长安了。”
元无忧:“……先后次序暂且不说,我倒想先送贝尔她们两口子回室韦的。”
说到此时,她余光瞟见眼前的少年凤眸阴寒,显然不乐意了,赶忙又补一句:“正好顺便带你回嘎仙洞祭祖,你毕竟是半个拓跋家的人嘛,我也该带你回嘎仙洞认祖归宗了。”
闻言,眼前的少年这才面色缓和,但对元无忧那句“祭祖”的话也没接茬,不知是没放在心上,还是没当真。
倒是高长恭听了,立马补了句:
“你们要去漠北嘎仙洞?那得带我啊!你不是还答应,带我去嘎仙洞祭祖的吗?”
他的话成功吸引来了元姑娘的视线,和元无忧四目相对那一瞬间,他语气却弱了几分。
“你还说那地方有个九天玄女下凡,带鲜卑拓跋家先祖,走出山洞的传说呢……”
元无忧忽然想起,从前俩人并肩作战的某一次,她从噩梦中惊醒,梦回母父直到和离之时,才兑现了嘎仙祭祖的许诺……
所以她急着对高长恭许下承诺,一定会尽快带他去嘎仙洞完婚,在祖先和玄女面前宣誓结发为夫妻,白首不离。
这一瞬间,元无忧心口抽痛,猛然意识到了对高长恭的亏欠。幸好他从来没怪她多情,从来都包容她,放任她,极尽所能满足她。
所以她还是颤抖着抬起胳膊,拍了拍他的手臂,以做安抚,“会的,我答应的事一定会办到,不会让咱俩像我母父那样……”
提及旧事,高长恭也怕她伤心,美艳的俊脸上扯出个温暖的笑,就岔开话。
“好啊,别看我一把年纪了,可还真没去过几次漠北,我一直挺向往草原的。”
说到这里,他扭头看了眼旁边儿、屈膝坐地的少年,这小子凤眸寒戾抿着嘴,一脸阴郁不高兴。
高长恭又扭过头,目光直看着眼前的未婚妻。
“不像他,这些年自由自在摇哪乱窜,你只跟我俩人在草原上策马奔腾就行了。”
一贯严肃正经作风的兰陵王,人前从来都是包容稳重的父兄形象,甚少这样明着争宠,酸人。
元无忧嘴角微勾,差点儿笑出来,待瞧见旁边阴郁着脸,表情沮丧到要哭了的少年,瞬间心疼起万郁无虞了,同时也心疼自己。
便故作漫不经心地,冲高长恭道:
“你向往的不是漠北草原,而是心中的自由。”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嘴角泄出一声自嘲的笑,“我向往的也不是西域华胥,而是打破男人制定的枷锁牢笼,回归任凭女人驰骋的海阔天空啊。”
“……”高长恭朱唇微启,想说点什么安慰她,却又想到,自己何尝不是身受束缚呢?
两个向往自由的猎鹰罢了。
反倒是旁边的陪嫁小子,接上话茬说也想念华胥了,党项八部还等着她这位华胥国主,回去主持大局呢。
随后俩人旁若无人,聊了半天高长恭听不懂的话。
至此,高长恭终于听不下去了,忍不住出声:“行了行了,话说的差不多了吧?我还在这呢,听不了你们这样腻歪。”
说着,高长恭扭头,冲那少年挥手:
“你该下去了。”
少年党项王却瞪着乌亮凤眸,不甘道:
“兰陵王想撵我,也要看她同不同意。毕竟我是为她而来的,不是来受你们气的。”
高长恭这下踢到铁板上了,本就被这小子怼的哑口无言,紧接着,倚靠在旁边的姑娘还质问出声:“高长恭,你们刚才还说不怠慢娘家人呢,怎么现在就撵人了?今天敢撵陪嫁,明天是不是敢囚禁我,逼婚强迫我了?”
“我绝无此意啊!”高长恭吓得赶紧反驳,光洁饱满的额头上,瞬间浮起细密的冷汗。
元无忧只剜瞪了他一眼,就扭脸看向少年。“你也是,明知寄人篱下容易受委屈,还不顾自己的安危,跟过来干什么?不怕被暗害了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