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打翻的米浆,稠得能掐出缕缕白丝。陆醉川蹲在祠堂外的老槐树下,酒葫芦搁在膝头,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葫芦嘴的豁口——上月替王婶挡石锁时磕的,裂痕里还渗着洗不净的血渍。
一滴露水顺着槐叶脉络滑落,\"嗒\"地砸在他青布短打的肩头。布料立刻晕开深色痕迹,他却像尊泥塑似的,目光钉死在村口那道豁牙般的断墙上。昨夜中立首领消失的地方,雾气凝成纱帘般的薄幕,隐约透出个人形轮廓。
\"阿川哥。\"
这声呼唤沾着晨露的水汽。陆醉川转头时,看见小九扶着沈墨寒的胳膊立在台阶上。盲女的素色裙裾沾着草籽,怀里判官笔的红绸裹布松了半截,露出笔锋上未干的金墨——她紧张时总忍不住偷画符咒。
沈墨寒的千年桃木剑斜背在身后,发间除了惯常的青玉簪,多了条月白缎带。陆醉川瞧见带子尾端绣着暗纹,是沈家祖传的辟邪云雷纹。想来是怕晨露打湿小九的发,特意解下来系着的。
\"首领来了。\"陆醉川起身时晃了晃酒葫芦,里头传来小半壶酒的声响,\"你们跟我去。\"
沈墨寒没应声,只伸手替他捋平被风吹乱的额发。指尖触到那簇新添的白发时,两人都顿了顿——这是上月连催三次城隍力退敌的代价,像雪粒子落在鸦羽上,扎眼得很。
\"老得快总比死得快强。\"陆醉川咧嘴笑了,露出犬齿上个月磕出的缺口。
断墙后传来衣料摩擦的窸窣声。中立首领的黑斗篷刺破雾帘,腰间悬着的青灰玉牌在晨光里泛着冷意。他的目光先掠过陆醉川染血的绑腿,又在小九颤抖的笔尖停留片刻,最后定格在那只豁嘴酒葫芦上。
\"你倒会挑帮手。\"首领的声音像生锈的刀刮过磨石。
陆醉川向前半步,酒葫芦在晨风里晃出清越声响:\"阁下若还有疑虑,我愿意接受任何考验。\"他故意把葫芦往对方视线里送,\"刀山火海,这坛'断肠烧'当聘礼。\"
首领的眉峰动了动。他盯着陆醉川的眼睛看了足有半柱香,久到沈墨寒能听见小九指甲刮擦红绸的细响,才缓缓开口:\"你为何如此执着于争取我的支持?\"
陆醉川弯腰拾起半块焦黑的砖。砖缝里粘着片染血的肚兜残角,是昨夜阴兵撞门时崩飞的。他把砖块放在首领脚边,又从怀里摸出张皱巴巴的糖纸——方才沈墨寒哄孩子时他顺手藏的。
\"保定府三个村子,周天佑的阴兵屠得只剩满地碎碗。\"他拇指蹭过糖纸上黏着的饴糖,\"有个奶娃娃攥着娘亲的手,指甲缝里全是血。\"喉结滚了滚,\"今早那孩子问我,阿叔,坏人还会来吗?\"
酒葫芦突然被攥得咯吱响。陆醉川把糖纸按在砖块上:\"多你这把刀......\"他目光扫过对方腰间的玉牌,\"我就能说,不会了。\"
玉牌突然泛起温润的光,像是沉睡的活物被唤醒。首领的指节抚过牌面上\"敕令\"二字的凹槽,忽然笑了:\"好,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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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脂的苦香混着腐叶气息扑面而来时,日头刚爬过东山脊。沈墨寒的桃木剑挑开最后一道迷障,露出山谷狰狞的入口——无数引魂藤交织成网,藤蔓上的倒刺泛着蓝汪汪的光。
小九的判官笔突然自行飞出,在半空划出三道金痕。倒刺触及金光立刻枯萎,露出条仅供一人侧身通过的窄路。陆醉川的城隍印在怀中发烫,提醒他岩壁上那些褪色符咒的危险。风掠过时,朱砂剥落如血雨,在众人衣襟上烫出细小的焦痕。
\"左三步。\"小九突然拽住陆醉川的衣袖。判官笔重重戳向碎石堆,黑雾腾起的瞬间,露出底下淬毒的青铜飞针,针尖还沾着不知名动物的腐肉。
首领走在最前,闻言回头看了眼小九的笔锋。向来冷硬的眼神第一次有了温度,像冰层下突然游过一尾鱼。
陷阱随着深入愈发凶险。有次沈墨寒劈开幻象,里头竟窜出具披甲阴将的骸骨,鬼头刀上的绿锈滴落处,草地立刻腾起腥臭的白烟。陆醉川的城隍印自行跃出,云纹迸发的金光将骸骨碾作齑粉,扬起的骨粉里还飘着几缕未散的怨魂。
首领摸着玉牌注视这一切,指腹在\"敕令\"的\"令\"字上反复摩挲,终究没出声。
当日头将影子缩到脚底时,他们终于抵达山谷深处的半塌石屋。陆醉川的后襟早已被冷汗浸透,解下酒葫芦灌了一大口。\"断肠烧\"顺着下巴淌到前襟,在青布上洇出深色痕迹——这是他保持清醒的老法子。
沈墨寒正用袖口给小九拭汗,月白缎带滑落也浑然不觉:\"阁下选的地方,倒比周天佑的老巢还难啃。\"
首领没答话。他走到残墙前,五指按在块凸起的青砖上。砖石陷落的闷响中,墙缝滑出个生满铜绿的匣子。开启时,青铜铰链发出垂死般的呻吟。
\"从三个邪修心口掏出来的。\"他将玉简抛给陆醉川,简身上还沾着黑褐色的血痂。
玉简入手的冰凉瞬间变成灼痛。陆醉川催动城隍力,神识探入的刹那,瞳孔骤缩——\"借北洋龙气养魂\"、\"七月十五子时开坛\",最后是幅精细的舆图,连村口老槐树下的蚂蚁窝都标得清清楚楚。
\"多谢......\"话音未落,玉简突然发烫,烫得他掌心泛起焦糊味。那些字迹开始蠕动重组,最终凝成行血字:葬魂处,在井。
首领猛地合上铜匣:\"现在信了?这玉简会自己吐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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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村的林间小径上,沈墨寒突然将桃木剑插进泥土。剑身没入三寸,震起的落叶在空中组成短暂的卦象。\"七日后子时,他们要引龙脉之气养魂。\"她盯着陆醉川鬓角的白发,\"得把能喘气的都喊来。\"
\"我出三百精锐。\"首领解下斗篷,露出内里月白中衣——与沈墨寒发带同色的料子上,用银线绣着密密麻麻的往生咒。\"条件是......\"他目光扫过众人,\"听我号令。\"
\"放你娘的——\"赵霸天的怒骂被陆醉川的眼神截住。
小九突然扯了扯赵霸天的袖子。盲女歪着头,判官笔在自己心口点了点:\"他的玉牌......\"笔尖在空中画了个圈,\"和我判官笔里的气,是同一个娘胎出来的。\"
首领的眼神彻底软下来。他解下玉牌放在祠堂前的石桌上,牌背刻着的\"京都城隍\"四字已经模糊:\"那年周天佑的师父带人屠庙,我抱着半块镇殿玉跳了枯井。\"
陆醉川怀里的城隍印突然跳动。当他取出方印时,两块玉器同时发出清越鸣响,像久别重逢的故人互道安好。
\"老赵,让你的人挖通村东古井。\"陆醉川拍在赵霸天肩头的手带着微颤,\"沈姑娘带小九去破庙,用桃木剑布九宫困魂阵。\"他转向首领时,城隍印上的青光与玉牌辉映,\"阁下守村口,若是阴兵......\"
低沉的号角声突然碾过林梢。那声音像是从地肺里挤出来的,裹挟着铁锈味的腥风灌进每个人七窍。陆醉川的城隍印烫得几乎握不住——西北方三十里外,黑雾般的阴兵正漫过山脊,数量是往常的十倍。
\"送葬的来了。\"首领将玉牌按回腰间,往生咒的银线突然开始渗血。
陆醉川拔开酒葫芦塞子,将剩下的\"断肠烧\"全倾在地上。酒液渗入泥土时,几只乌鸦惊叫着掠过槐树梢,抖落的羽毛粘在未干的酒渍里,像写给死者的冥帖。
\"擂鼓,聚将。\"他声音不大,却震得祠堂檐角铜铃叮当作响,\"该给周天佑的阴兵......\"城隍印突然迸发的青光映亮他嘴角血渍,\"备场体面的送行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