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醉川的身形在半空骤然一滞。
那道苍老的声音像是一柄重锤,直接砸进他因酒力翻涌而沸腾的经脉里。
金红法相的轮廓瞬间模糊,他足尖在青石板上擦出刺啦声响,整个人重重摔回地面,衣襟被风掀起,露出腰间酒葫芦上斑驳的划痕——那是上个月为救被拐孩童时,被人用刀砍的。
\"谁?\"他握紧城隍印,转身四顾。
方才还在激烈交战的街道突然安静下来,玄风长老的青色结界、林大侠的剑花、清风道长的镇邪符,全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
邪灵们悬在半空,张牙舞爪的姿态凝固成黑黢黢的剪影;神秘谋士掐着玉佩的手停在半空,暗红纹路爬过他手背,像条正在进食的毒蛇。
\"莫慌。\"
话音未落,陆醉川脚下的青石板突然泛起涟漪。
他踉跄两步,再抬头时,入目已是一片雾蒙蒙的空间。
远处的轮廓像是被浸在酒坛里,所有色彩都晕染成了暖黄,连空气里都浮动着陈年女儿红的香气——这是他最熟悉的味道,每次在醉仙楼后厨偷酒喝时,老掌柜的酒窖里总飘着这样的香气。
一位身着玄色长袍的老者从雾中走出。
他的白发用木簪随意挽起,眉间有道淡金色的印记,像朵半开的莲花。
陆醉川盯着那印记看了片刻,忽然想起上个月在城隍庙废墟里找到的青铜碑——碑上刻着的城隍神像,眉间正是这样的纹路。
\"老城隍?\"他脱口而出。
老者抚须而笑:\"算你记性好。\"他抬手虚点,陆醉川腰间的酒葫芦突然\"叮\"地轻鸣,\"你当这酒葫芦只是装酒的?三百年前我在醉仙楼当跑堂时,用它装过二十坛桂花酿,后来被老掌柜追着打了三条街。\"
陆醉川摸了摸酒葫芦,突然想起三天前整理醉仙楼老账册时,看到过一行褪色的批注:\"戊申年九月廿三,跑堂陆三偷酒二十坛,扣银五钱——原是您?\"
\"正是。\"老城隍的目光突然变得深沉,\"但今日不是叙旧的时候。你方才要动手的那枚玉佩,是当年域外邪修留下的'煞渊印',里面封印着能侵蚀阴阳两界的恶念。”
“以你现在的城隍之力硬拼,别说打散恶念,连你自己都会被反嗜。\"
陆醉川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想起昨夜在屋顶看到的黑影——那道裹在黑雾里的身影,手中握着的正是这样一枚玉佩。
当时他追出去半条街,却在城隍庙前被一道无形屏障拦住,现在想来,怕是老城隍布下的结界。
\"那该如何?\"他握紧城隍印,指节发白,\"外面还有百姓,小九和沈姑娘还在撑着......\"
\"所以你需要完全觉醒城隍传承。\"老城隍挥手间,四周的雾气翻涌如潮,\"这是最后一重考验。\"
陆醉川还未反应过来,眼前的景象已天翻地覆。
他看见十六岁的自己,蹲在醉仙楼后厨的柴火堆里,正用破碗偷舀老掌柜的女儿红。
灶火映得他鼻尖发亮,突然被巡夜的账房先生抓住后领,吊在梁上晃悠了半夜;他看见二十岁那年,暴雨倾盆的夜里,他背着被军阀撞伤的老乞丐去医馆,被雨水泡得发白的布鞋沾了满地泥印;他看见三个月前,第一次觉醒城隍之力时,酒气在体内炸开,金红法相从背后升起,吓得他直接撞翻了三张八仙桌......
最清晰的画面停在半个月前。
小九被邪修的阴毒咒术反噬,盲眼的姑娘蜷缩在城隍庙供桌下,指尖的判官笔都握不稳。
他抱着她冲进药铺,抓了七味极阳药材,守在药炉前熬了三天三夜,眼睛里全是血丝。
小九醒过来时,摸黑抓住他的手,在他掌心一笔一画写:\"谢谢阿川哥。\"
\"这些......\"陆醉川喉咙发紧,\"是我的记忆?\"
\"是道心。\"老城隍的声音像晨钟,\"城隍掌阴阳生死,若没有刻进骨血里的'护持'之心,纵有通天法力,也不过是另一个操控生死的邪修。”
“你且看——\"
画面突然扭曲。
陆醉川看见自己站在城楼上,脚下是被战火焚毁的街道,百姓们跪在他脚边哭嚎。
他举起城隍印,金红光芒却化作黑焰,将求救的手烧成灰烬;他又看见沈墨寒倒在血泊里,千年桃木剑断成两截,她染血的手还保持着结印的姿势;小九的判官笔插在地上,盲眼的姑娘跪在符阵中央,脸上是他从未见过的绝望。
\"这是......\"陆醉川后退半步,撞进老城隍的衣袖里。
\"这是你若迷失本心的下场。\"老城隍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叹息,\"力量越大,执念越重。你总说要'护好百姓',可你知道'护'字背后是什么吗?”
“是熬夜守着受伤的小九时的困倦,是被军阀拿枪指着脑袋时的颤抖,是明明害怕却还要往前冲的勇气。\"
陆醉川盯着幻象里自己扭曲的脸,突然笑了。
他想起昨天早晨,醉仙楼的王婶给他塞了两个糖糕,说\"小陆啊,你最近总熬夜,脸都瘦了\";想起铁掌赵霸天拍着他肩膀说\"兄弟,青帮的兄弟随你调遣\";想起沈墨寒一边骂他\"酒鬼\",一边偷偷往他酒葫芦里塞醒酒丹。
\"我知道。\"他转身看向老城隍,金红的瞳孔里映着幻象里的血火,但声音稳得像山,\"护着他们,比我自己活着更重要。\"
老城隍的眉间莲花突然绽放出金光。
他抬手一拂,所有幻象如晨雾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荒芜的试炼场。
远处的天空是浑浊的灰,地面裂开无数道深不见底的裂缝,隐约能听见底下传来鬼哭狼嚎。
正中央悬浮着一座白玉石台,台面上刻满了陆醉川从未见过的符文,每道纹路都流转着星辰般的微光。
\"那是城隍传承的本源。\"老城隍指向石台,\"要唤醒它,你需要穿过这片'执念之海'。\"
话音刚落,地面的裂缝突然剧烈震颤。
无数黑影从裂缝里涌出来,它们没有具体的形状,却让陆醉川的后颈泛起寒意——那是被他亲手打散的邪灵残念,是他未能救下的百姓的怨气,是他每次无能为力时的不甘。
\"这些......\"陆醉川握紧城隍印,酒葫芦里的酒气开始沸腾。
\"是你心里的魔。\"老城隍退到试炼场边缘,\"战胜它们,你才能真正握住城隍的权柄。\"
第一波黑影扑来时,陆醉川甚至没看清它们的形状。
他本能地挥出城隍印,金红光芒如刀割开黑暗,却发现黑影在接触光的瞬间又重新凝聚。
他咬开酒葫芦塞子,仰头灌下一口烈酒,酒气在喉间炸开的刹那,身后的城隍法相终于清晰——那是一位身着红袍的威严神只,手中握着判官笔,脚下踏着阴阳鱼。
\"喝!\"他大喝一声,法相的手掌随他的动作拍下。
这次黑影没有再凝聚,而是发出刺耳的尖啸,化作点点星火消散。
但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后背渗出冷汗——这是过度使用城隍之力的征兆,上次这样还是为了救被邪修掳走的整座戏班。
第二波黑影更凶了。
它们裹着血衣,带着断剑,陆醉川甚至在其中看到了上个月被流弹击中的卖糖葫芦的老张头。
老张头的额角还在渗血,手里举着那串糖葫芦,糖渣子掉在地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小陆啊......\"老张头的声音带着血泡破裂的嘶鸣,\"你说要护着我们,可我这把老骨头,还是没等到你。\"
陆醉川的动作顿了顿。
他想起那天,他抱着老张头往医馆跑,血浸透了他的衣襟,老张头却还在笑:\"小陆,这糖葫芦你拿着,就当我请你的......\"
\"我没护住你。\"他低声说,眼泪突然涌出来。
酒气在体内翻涌得更厉害了,他能感觉到生命力正随着眼泪流逝,但他没有擦,反而迎着黑影走过去,\"但我会护住更多人。\"
城隍印的光芒突然变得柔和。
金红的光包裹住老张头的残影,像春风化雪般将其融化。
陆醉川这才发现,黑影里的每一张脸,都是他曾想护却未能护住的人——被军阀强征的挑水工李二叔,被邪修吸干阳气的绣娘阿秀,甚至还有他早逝的娘。
\"娘......\"他轻声唤道。
那道身影穿着他最熟悉的蓝布衫,站在黑影最中央,手里端着一碗酒酿圆子,\"你说过,醉川要像酒一样,越陈越香......\"
蓝布衫的身影突然笑了。
她抬手擦掉他脸上的泪,转身走进金红光芒里,留下一句:\"我的川儿,早就香了。\"
所有黑影在这一刻彻底消散。
陆醉川喘着粗气,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他能感觉到,体内有什么东西碎开了,像酒坛上的封泥,露出了里面酝酿多年的醇香。
他抬头看向石台。
这一次,他看清了台面上的符文——那是用城隍印的纹路刻成的,每一道都对应着他曾护过的人、走过的路、流过的泪。
\"解开封印需要燃烧生命力。\"老城隍的声音再次响起,\"你现在的状态,最多能撑半柱香。\"
陆醉川没有犹豫。
他咬破指尖,在石台上按出一个血印。
鲜血刚触到符文,整座石台就开始震颤。
金红光芒从他的掌心涌出,顺着符文蔓延,像活过来的金蛇。
他能感觉到生命力正像流水般从脚底流逝,后背的法相却越来越清晰,连法相腰间的酒葫芦都和他的酒葫芦重叠在了一起。
最后一道符文亮起时,陆醉川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很慢,很慢,像是暮鼓晨钟。
他的视线开始模糊,却看见石台上浮起一枚金色印玺——比他的城隍印更古老,更威严,上面刻着\"阴阳司命\"四个大字。
\"接住。\"老城隍的声音里带着欣慰。
陆醉川伸手去抓,指尖刚碰到印玺,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冷笑。
那声音像冰锥,直接刺进他的后颈。
他猛然回头,却只看见试炼场边缘的雾气里,浮着一双泛着幽蓝的眼睛——像狼,又像某种不属于人间的东西。
\"谁?\"他喝道。
雾气翻涌,那双眼睛却消失了。
\"小心。\"老城隍的声音突然紧绷,\"那是......\"
\"阿川!\"
外界的呼喊像惊雷般劈开空间。
陆醉川眼前一黑,再睁眼时,已回到了那条满是焦痕的街道。
玄风长老的结界正在碎裂,林大侠的剑刃缺口密布,清风道长的镇邪符只剩最后三张。
沈墨寒的桃木剑插在地上,她半跪在小九身边,正用自己的衣襟替小九包扎手臂上的伤口——小九的判官笔断成两截,盲眼的姑娘额角全是冷汗。
神秘谋士还站在原地,掐着玉佩的手在发抖。
他脸上的表情像是见了鬼,盯着陆醉川身后——那里,那道红袍法相正若隐若现,腰间的酒葫芦泛着金红微光。
\"你......\"神秘谋士后退半步,\"你怎么可能......\"
陆醉川没有理他。
他踉跄着走到沈墨寒身边,蹲下来摸了摸小九的额头。
姑娘的手摸索着抓住他的手腕,在他掌心写:\"阿川哥,我疼。\"
\"我在。\"他握住她的手,抬头看向沈墨寒。
沈墨寒的发簪歪了,眼角有泪痕,却还是那副冷艳的模样:\"刚才你突然消失,我们以为......\"
\"没事了。\"陆醉川笑了笑。
他能感觉到,体内的城隍之力像涨潮的海水,漫过每一处经脉。
他转头看向神秘谋士,金红瞳孔里映着对方惊恐的脸,\"现在,该算总账了。\"
神秘谋士突然尖叫一声,转身就跑。
但他刚跑出两步,就被一道金红光芒缠住了脚踝。
陆醉川站起身,酒葫芦在腰间轻晃,里面传来清冽的酒声——他这才发现,酒葫芦不知何时已经满了,还飘着他最爱的桂花香气。
\"想跑?\"他举起新得到的金色印玺,\"阴阳司命在此,你往哪跑?\"
印玺落下的瞬间,天空中响起了闷雷般的轰鸣。
而在所有人看不见的地方,试炼场边缘的雾气里,那双幽蓝的眼睛再次浮现。
这次,还多了半张苍白的脸,和一道沙哑的低语:
\"有意思......终于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