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再次陷入僵局。阿锦在一旁,一直没说话,她只是蹲下身,从水塘边捧起一汪水,仔细地观察着,又捻起一点岸边的泥土,放在鼻尖轻嗅。
忽然,她开口道:“杨大爷,您这塘里的金鱼藻,是不是生病了?”
独臂杨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电,射向阿锦。
阿锦并不畏惧,她指着水下几片叶子微微发黄的水草,用一种非常专业的语气说道:“您看,正常的金鱼藻,叶片是翠绿色,轮生,边缘有小锯齿。但您这几株,叶片尖端出现黄化和卷曲,这不是缺光,也不是营养不足。我刚才闻了泥土,有一股极淡的硫化物味道。如果我没猜错,您这口塘的地下泉眼,水体矿物质成分最近是不是发生了细微的变化?导致水体酸碱度向弱酸性偏移,抑制了藻类对铁元素的吸收?”
独臂杨彻底愣住了。他看着这个文静秀气的年轻姑娘,就像在看一个怪物。他确实发现最近塘里的水草长势不好,几条老鱼也变得不爱动弹,但他只当是时节变化,完全没往这么深的地方想。
“你……你怎么知道?”
阿锦推了推鼻梁上并不存在的眼镜,这是她进入专业状态时的习惯动作:“我大学的毕业论文,研究的就是本地河底泥的精怪……哦不,是菌群落生态。您这口塘,底泥和水体环境,是一个非常典型的、几近完美的‘贫营养化稳态生态样本’,任何一点微小的外部变量,都会在生物指标上体现出来。”
独臂杨听不懂什么“菌群落”、“稳态样本”,但他听懂了“生病”和“原因”。他守了这口塘半辈子,把里面的每一根草,每一条鱼,都看作自己的孩子。
陈明看着这一幕,心中暗自点头。他知道,突破口,找到了。他没有用金钱去砸,没有用大道理去劝,而是用最纯粹的专业和真诚,触动了这位老人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独…臂杨沉默了很久,院子里只听得到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声。他站起身,独臂将编了一半的渔网收好,转身朝屋里走去,丢下一句硬邦邦的话。
“懂的不少。想学,就先把我这塘里的草治好。治不好,就给我滚蛋。”
房门“吱呀”一声关上了,留下陈明、阿锦和李强三人面面相觑。李强苦笑了一下:“这老家伙,总算是松口了。”
陈明却笑了。他看着阿锦,眼神里充满了信任和鼓励。“阿锦,我们的‘兵营’,能不能建成,就看你的了。”
阿锦的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这不仅仅是一个挑战,更是一个让她将所有理论知识付诸实践的,最好的舞台。
独臂杨的考验,比想象中要棘手得多。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技术问题,而是一个关乎“道”的难题。阿锦很快就拿出了解决方案:向水体中定向投放一种可以鳌合过量硫化物、并缓慢释放铁离子的特殊黏土矿物,再配合培育一种特定的蓝绿藻,以调节水的酸碱度。
方案很完美,科学、精准、高效。陈明立刻动用资源,从省城一家专业的实验室里,定制了最高纯度的黏土矿物。
然而,当他们把装着白色粉末的瓶子和一试管墨绿色的藻液,摆在独臂杨面前时,这位老人只是瞥了一眼,就吐出了两个字:“不行。”
“为什么?”阿锦急了,“杨大爷,从数据模型来看,这是最快、副作用最小的办法!”
“我这塘里,不放这些城里来的怪东西。”独臂杨的态度,顽固得像一块花岗岩,“我说了,水是靠养的,不是靠治的。你们用这些药粉、药水,今天治好了草,明天呢?水里的鱼,吃了这些东西,还是原来的味道吗?水里的泥,沾了这些东西,还是原来的泥吗?”
他指着院角的一堆东西,那是几只烂掉的竹筐,里面装着一些发黑的、带着腥臭味的螺蛳壳和烂掉的水草。“要治,就用这塘里本就有的东西去治。”
这一下,把阿锦彻底难住了。用塘里本就有的东西,去解决塘里本身的问题?这在生态学上,近乎一个悖论。她所有的现代科学知识,在老人这种近乎玄学的“自然之道”面前,仿佛都失效了。
接下来的几天,气氛变得有些压抑。阿锦把自己关在车里,对着电脑一遍遍地演算,试图找到一个不借助“外力”的解决方案,但屡屡失败。李强在一旁唉声叹气,觉得这老头子简直是在故意刁难。
只有陈明,似乎一点也不着急。他没有去催阿锦,也没有再去跟独臂杨理论。他每天做的,就是搬个小马扎,坐在独臂杨不远处,看他用一只手,极其专注地做着自己的事。
老人编渔网,陈明就看着;老人打理菜地,陈明就看着;老人用一把破旧的镰刀,一点点地清理塘边的杂草,陈明也静静地看着。他不说话,不打扰,就像一个影子。
独臂杨起初对他不理不睬,但时间久了,那份被注视的感觉,还是让他有些不自在。终于有一天下午,他正在用一把小小的刻刀,修理一根船桨上的倒刺,陈明忽然开口了。
“杨大爷,您这刀法,真稳。”
独臂杨手一顿,哼了一声:“一只手吃饭,一只手干活,练了几十年,能不稳吗?”
“我以前也练过一阵雕刻。”陈明从地上捡起一小块木头,不知从哪儿也摸出一把小小的折叠刀,学着老人的样子,慢慢地削了起来,“我师父告诉我,下刀之前,心里得先有那件东西的样子。心要是乱了,刀就一定会歪。”
他的动作很慢,甚至有些笨拙,但他的眼神,却和独臂杨一样,专注而宁静。
独臂杨第一次,正眼开始打量这个年轻人。他发现陈明身上,没有那些城里老板的浮躁和精明,反而有一种沉得下心的气度。
两人没再说话,一下午的时间,就在这一刀一刀的削刻中,静静地流淌过去。
傍晚,阿锦一脸疲惫地从车里下来,手里拿着一张新的草图,脸上却带着一丝兴奋。她找到了陈明,有些激动地说:“陈总,我想到了!一个笨办法,但也许……可行!”
她把草图摊开,上面画的,是一个复杂的生物循环链。
“杨大爷说得对,不能用外来的东西。但我们可以利用塘里现有的生物,创造一个新的‘微循环’!”阿锦的眼睛在发光,“您看,塘边不是有很多那种黑壳螺吗?这种螺,能富集水体里的硫化物。而那种小杂鱼,‘麦穗鱼’,又特别喜欢吃这种螺的幼螺。我们只要把那些生病的金鱼藻,移植到这片隔离区,然后大量投放麦穗鱼,再控制好螺的数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