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被沉默限制住的语言,被沉默一点点地消融掉。
公园里笑声朗朗,每次有空,良姜和两个朋友都会到这里来玩耍。
游乐设施中的转动盘深得里香和忧太的喜欢,良姜虽然不会头晕,但还是排斥这种无穷尽的旋转,简直让她想吐。
每当这两个人堆沙煲或者转圈圈的时候,良姜要么黑人问号脸瞅这两个人,要么安安静静在旁边的秋千上看书——她最喜欢这里的秋千,也最喜欢看书——耳边有朋友们嘀嘀咕咕的声音,良姜偶尔抬头回应他们的呼唤,偶尔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这天,乙骨忧太神神秘秘从包里掏出来几个瘪瘪的水袋和玩具水枪,哒哒哒跑到不远处的水池边接水,然后把东西分发下来,表示今天的比赛是打水仗。
良姜不喜欢身上黏糊糊的感觉,果断无视了两个小朋友祈求的眼神,宣布自己来做裁判。乙骨忧太只好悻悻地收回目光,然后被里香措不及防砸了个水球:“哈哈哈!”
“呜呼,祁本里香同学得一分!”
“等等这就开始了?!”
“看招!”
两个童心未泯的小孩兴冲冲地冲锋,你来我往间时不时绕着裁判转圈,良姜险些被他们的水球误伤,于是装作生气地给他俩判了两个毫无意义的黄牌,然后一溜烟跑到了转盘顶上坐着,躲开他们胡乱扔出的水球。
好一会儿,乙骨忧太先累了,果断求饶停战,说好的裁判早就不计分了,三个人也都不在意,玩的尽兴就够了,输赢谁在乎呢。
过了会,里香从包包里也神神秘秘掏出一个盒子,良姜看着,越看越眼熟:“这不会是……戒指盒吧?”
里香bingo一声,拿出了两枚戒指,大方又羞涩:“我想跟你们永远在一起……所以,以后结婚吧?!”
乙骨忧太红着脸看看良姜,又看看里香,最后目光小心翼翼落到良姜脸上,看她的脸色没敢说话。
良姜沉默,良姜大为震撼,良姜不知所措。
“等等等等,里香酱,首先三个人怎么结婚,其次两枚戒指怎么三个人戴,最后,是谁带坏了你?!谁说只有结婚才可以一辈子在一起的!这太瞧不起我们的伟大友谊了,我要把那个人揍一顿!”
祁本里香愣住了,好像先前确实没想到这些,嗫嚅半天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爸爸妈妈之前就是这样的……他们说,结婚就是把一辈子绑在一起了……我也喜欢良姜和忧太,所以……良姜,你不开心吗?”
这哪里是开不开心的问题,怎么就快进到约定结婚了,几周目和上辈子也没这阵仗,眼前两个小朋友又摆出了可怜兮兮的眼神,良姜的耳朵在这种注视下一点点变得通红,这是什么奇怪的纯爱现场:“三个人,不可能结婚的……”
“我们就可以呀,才不管别人呢”里香看起来很坚持,乙骨忧太没说话,良姜只好扶了扶额头,不忍心泼里香的冷水,也知道里香在父母的影响下不可能不清楚一些事,她只是,太想要跟她们永远在一起了……
纠结一阵,良姜选择了退让的方法:“这样,里香跟忧太结婚,我当证婚人和伴娘,好不好?”
“不好!”
“不行!”
两个好朋友异口同声地否决了这个建议,然后意识到什么一样对视一眼后,齐刷刷地盯住良姜,目光炯炯。
“喂……不会吧,”良姜太了解他们了,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你们别告诉我……”
“我最最最喜欢的是良姜,所以一定只能跟一个人结婚的话,我要跟良姜结婚!”祁本里香语气认真,态度执拗。
“我,我我我也是这么想的……”乙骨忧太面皮薄,白皙的脸蛋红的能滴血,但话语里的坚持同样毫不逊色。
重婚罪,诱拐儿童罪,良姜看着这两个人殷切的目光,只觉得头皮发麻,立刻出言阻止这场闹剧:“停!”
硬着心肠直视他们委屈的表情,良姜义正言辞:“结婚,结婚确实是很重要的事,要慎重考虑的,这样吧,等我们都成年了,如果你们还想……结婚,那时候再谈这个好吗?”
里香的手垂了下去,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没想到良姜说着,郑重拉起他们的手:“我也喜欢你们,但应该不是结婚的喜欢,所以我不能回应这么真挚的请求,不过……没有订婚戒指,我们也可以有友谊戒指啊!”
祁本里香和乙骨忧太的眼睛瞬间亮了,良姜悄悄松了口气,继续道,
“这个戒指是里香你父母的,不是属于我们的,我们要有我们的专属才行,我来负责吧?打造属于我们三个人的友谊戒指,只代表我们三个的伟大友谊!”
里香觉得良姜说得好有道理,戒指很好,但是它们背后是父母失败的婚姻,她们三个这么要好,必须要有寓意很好的象征物才行!于是她用力点了点头:“良姜说的有道理!我一定更喜欢你做的戒指!”
乙骨忧太已经开心地笑了起来,手心悄咪咪反握住良姜的手:“赞同!”
“好,为我们的友谊干杯!”良姜豪气万丈举起自己握成拳的手,与他们碰了碰,看他们终于又心无旁骛地玩耍起来,不仅开始构思戒指的外观和装饰,还拉着她做到沙坑里模拟戒指的形状,终于放下心。
童言无忌,她险些以为自己要进法制节目了。不过友谊戒指确实也很重要,她得好好构思,这么想着,她也加入了她们。
——
过了段日子,良姜做出了集合了他们想法的友谊戒指,三个人都很珍惜地将戒指用绳子串了起来当项链,毕竟戴在手上暂时还不是什么成熟的举动,老师和家长还有同学,势必会追问,避免麻烦,他们一致同意先当项链戴着。
良姜渐渐却忙了起来,孤儿院的孩子们陆陆续续被领养,也有新的孩子陆陆续续进来,她要帮年事渐高的院长奶奶处理孤儿院的事情,另外最近经济紧张,院里的资金也不够了,良姜还要多找些挣钱的门路,系统不能用在这些地方,良姜只能亲力亲为。
里香和忧太有时还会被拜托照顾她极其重视的菜园和花园,它们已经扩大了地皮,工作量不大却是一份心意的寄托。
这天,良姜接到医院的电话,院长奶奶从屋顶摔了下来,病危通知书下来了,手术成功概率极低,亲人最好赶去见她最后一面。
良姜在这里这么久,对这个和善又开明的老太太很是敬重喜爱,挂电话的手都有些抖,立刻就跟老师请了假,在祁本里香和乙骨忧太担忧的目光中强作镇定地离开学校,直奔医院。
院长奶奶真的没有撑住,她没有后代,也没什么亲人,最后来看她的,全是曾经离开孤儿院的长大的孩子们,以及现在院里唯一挑大梁的良姜。
好在有人品性很好,院长奶奶立了遗嘱,将财产和孤儿院暂时托付给了她,良姜成年后这些东西则都会属于她。
良姜新的监护人是一个干练的女白领,没有结婚,对院长奶奶也非常敬爱,哭着送走老人家,就跟良姜说清了院长奶奶的安排和她的承诺。
孤儿院新的院长不久会上任,也是院里出去的孩子,如今愿意回来,为曾经的自己撑一把伞,身边的人们知道了孤儿院的事情,社区和学校都积极准备募捐,为孩子们缓解压力。
一切好像都在往好的方向走了,良姜却在回学校的车上再次接到了电话,电话那头是乙骨忧太。
“良姜,”他的声音抖得厉害,带着绝望的哭腔和深深压抑的崩溃,“里香,出车祸……死了……”
如当头一棒,本以为自己已经能坦然面对生死的少女,现在也只是在一具小学女孩的身体里,承担着新的责任和期望。
恍然未觉自己已经咬破了嘴唇,深深的齿印变成紫红色,看上去渗人得很,良姜的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碾碎了再吐出来的:“你在哪?”
我已经是来救人的了,为什么里香还会死?汽车疾驰,良姜的眼神涣散,实际压着一股气问系统,而系统的回答非常快,仿佛它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节哀,良姜,”它说,“但祁本里香必须死,这是既定的结局。”
回到医院,看尸体,告别,离开。
第二次走流程,良姜的脸木木的,仿佛什么都哭不出,里香的奶奶来了,又很快走了,最后竟然只剩下她和忧太,以及不远处等着她俩的老师和新监护人。
“忧太,里香是不是躲在你身上。”良姜率先打破沉默,轻声说道,她的眼睛被长长的睫毛遮住,乙骨忧太看不清她的神色。
没等他想好怎么回答,白色的咒灵已经出现在两个人面前,她的体型比乙骨忧太刚看到时小了不止一圈,声音也小小的,好像在害怕什么。
“良姜……良姜……对不起……”
胃里突然翻江倒海,良姜捂住嘴,院长奶奶死的时候她没哭,知道里香死讯的时候她没哭,但看到变成了咒灵还笨拙地安慰她怕她生气的里香,她再也受不了了。
眼泪冲垮情感的阀门,她泣不成声,咒灵还焦急地抱住她,一声声喊她名字,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啊……”良姜的声音比她的眼泪更酸涩,喉咙处艰难地吞咽无意义的空气,如同搁浅的鱼,无助地要死在令人眩晕的暴晒中,溺水般抽着呼吸,“我没能救你,我才要说对不起……里香,对不起……”
“忧太……”咒灵听见这话,愣住了,她不太明白良姜的意思,但知道自己最重要最喜欢的良姜现在非常非常难过,它感觉是不是自己说错话了,只能求助另一位最要好的朋友,“忧太……良姜,在哭……”
乙骨忧太顺从自己和里香的心意,将良姜紧紧抱在怀里,迫使她不能蜷缩着身体自顾自惩罚自己,他的声音也沙哑地厉害:“哭吧,良姜,发泄出来,我在这里……里香也在这里……你们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良姜再也控制不住,咒灵里香如今懵懂直白地像个孩子,却还下意识用人类祁本里香会用的力道和语气笨拙地拍着她的背安抚,身前的乙骨忧太明明也很痛苦,还在拥抱她的崩溃。
“啊——!!!”
凄厉又怨恨的嘶吼低低爆发,嘶哑深切地如同最绝望的人。
良姜不甘心啊,她费尽心思拉到人间过正常快乐的生活的女孩,就因为该死的命运荒唐地死了,又荒唐地以咒灵的形式活了,注定当重要角色的踏脚石——可这是她救回来的女孩,是她用心浇灌的玫瑰,她这样从来没有安全感的人也可以因为这段友谊期待未来,教授她新的力量,期待她的成长……
现在呢?一切化为泡影,她却什么都做不了?!!
“我要他付出代价……忧太,你要陪着我,你必须陪着我……”
良姜搂住乙骨忧太肩颈的手慢慢用力,滚烫的泪水顺着他的锁骨滚落,他只是更用力地抱她,仿佛要将她按进怀里:“好,都听你的,良姜,我都听你的……”
慢慢闭上眼,良姜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哭吧,良姜,她对自己说,然后收拾心情,把这该死的命运撕碎。
狗屁的命运,有我在,谁都不可以死,一个都不准死。
系统默然,这一刻,这位年轻的清道夫终于直面了无可避免的命运,完成了彻底的蜕变。
它和世界意识都相信,她一定能做到,把这无理的命运一脚踢开吧,让规则重塑身体,让一切回归正轨。
哭够了,良姜重新站了起来,一只手安抚地握住咒灵里香的爪子,忍住因为与以往完全不同的触感而酸涩的情绪,深吸一口气:“里香,还记得我教你的东西吗?”
咒灵感觉到女孩的情绪稳定多了,声音也欢快起来:“记得的记得的,良姜说的话里香都记得很好!”
“好,”良姜狠狠抹去泪痕,“我要你帮助忧太,就像我教你的一样,让忧太也变得强大起来。”
咒灵里香懵懂直白,独独对她言听计从:“好的,好的,忧太是好朋友,里香会帮忧太……”
乙骨忧太也整理好了情绪,他看似性子软,实则骨子里跟里香是一类人,认定的事情绝不会更改,只是他的执拗偏执藏的很好,或者说,他自己恐怕都还不清楚自己的可怕。
“良姜,你知道的,”他抓住了良姜朝他伸出的手,带着哭腔的话语却透着令人心惊的执拗坚定,“我从来都听你的。”
良姜终于笑了,笑着笑着泪水涌出来,被乙骨忧太和里香不约而同伸出的手一左一右轻柔拭去,异口同声说话依旧惊人地默契:
“良姜,别哭,我会陪着你\/里香会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