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诺?
张起灵缠紧大氅系带的手微微顿住,抬头看向呆坐在卷册堆里的醉猫,玄青色大氅尽数围着他,投下的阴影半掩着眼眸,只能看到下半张脸。
三人中,有两双眼睛盯着老板,他却没有反应,不动如山。
檐下冰棱坠地的声响打破寂静,也震醒了醉的不知天南海北的人,他撑起身体,站起身,低头看向张海琪,酒意残留,脑子乱哄哄的,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开口:“在我责任范围内,你想要什么?”
着重强调的“范围内”,提醒着张海琪不要说些为难的事,可张海琪却不知,她上前一步,踏过倾倒的酒壶:
“大祭司心系张家,为家族损耗半身,改写了很多人的命运,百年光阴里您所做一切皆是为张家,殉道者永镇古楼祠堂,成为族谱上的寥寥几行笔墨。新任族长上位,大祭司应当在顾及族人的同时,也要好好保重自身,职责已不在您身上,余下的事应该尽数交由族长。”
这话一出,张起灵微微皱起眉头,但凡是地位高点的张家人,都清楚现在张家真正的掌权者是谁,他还未放野,无法服众人心,象征着血脉的麒麟文身也没有,在两代族长面前提出权利转让,太过放肆。
可族长的态度,像在纵容。
青年倚着木架子,身姿似坠未坠,玄清大氅压着晚风酒香的重量,帽兜阴影如墨玉漫过眉弓,鼻梁至下颌的线条清瘦冷冽,尽管醉意浓郁,无意识流露出来的强大气场,却丝毫不敢令人轻视,甚至比平时更更甚。
反应慢了些,但他心里清楚,张海琪是在用个人得失,将这烂摊子推到张起灵身上,看似点明大祭司权利僭越,实际上她是在劝说张瑞山,不要为此丢了性命。
“瑞叔,您已为张家做了太多,剩下的时间里……求您、请自私一回吧。”张海琪仰头望着这个为张家付出全部的大祭司,双眼微红,带着小心翼翼的期望。
而这期望,并不是对自己。
朦胧醉意叫他生出一丝不忍,不过转瞬即逝。阿妩算计他,利用他对张海琪的“承诺”劝说自己不要用死亡的方式结束这一切,归根到底是为了委托人张瑞山。
任务一旦完成,张瑞山的结果……可想而知。
【张瑞山,还记得我对你说的话吗?】
张瑞山当然记得。送葬之后,他曾问老板,张景升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告诉他的身份,为什么要让他知道是自己间接害死母亲,最后还要自己亲手起灵,送入张家古楼。
满心的愿望,到头来发现原本就不值得,这让他感觉自己的所作所为通通是笑话,如果不能保护至亲之人,那他做的又有什么意义?
父亲最后的话,尽显讽刺。
那日,老板的回答是这样的:“我不懂你们的感情,但我知道,人类始终是利益为主的群体,多年来无法言说的痛苦,直到最后才告诉你,也许是想求得慰藉,抚平心中遗憾,他将一切宣之于口,可以抵消他对你的愧疚,却无意间加深了对你的伤害。”
檀香缭绕的暗室内,木屑簌簌落在黑檀案几上。老板的刻刀正沿着楠木纹理游走,他垂眸端详着地宫构建,仿佛在修剪盆栽般闲适:“张瑞山——”刻刀突然没入三寸,惊得灯影乱颤,“如果不愿继续,我就替你掀了这张家,我既能令它起死回生,也能将他搅得天翻地覆,内斗不断。”
狂傲霸气之言,令张瑞山愣了好久,好像天塌下来,也有人顶着,最后他低声道:“不悔。”
【老板,我的答案还是和之前一样,不悔。】
满屋寂静,凉意的风从廊外吹过,卷动着地面的酒壶,发出闷闷脆脆的声响。
老板抬手将兜帽往下压,露出半截苍白腕骨,那上面还残留着微红的指痕,张海琪抬脚就要上前,而下一刻,就听青年说道:“人人都有私心,我也一样,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自己的私欲,仅此而已。”
他没有正面承诺,而是将角度切到张海琪反驳不出来的“私欲”,用一句话点醒她,张家前任族长张瑞山心甘情愿为家族奉献全部,包括性命。
“说到私心,你这个愿望,才是没有私心,留着吧,可能下次会用到。”老板闭上眼,头靠在架子上,已经不想再动用脑子,思考任何事情,酒实在误人,险些犯下大错……还好,他死不承认。
张起灵听到族长那句话时,心里涌起了一股不好的预感,再看到张海琪的眼神的时候,更加旺盛,太熟悉了,族长重伤不治时,乐风死在眼前时,都是这样的感觉。
警报拉响,少年下意识靠近族长,紧紧攥着他的衣角,试图用这种方式汲取安全,像可怜兮兮的小动物寻求庇护。
可落在张海琪眼中,却是大逆不道之举,她看向大祭司,私心?哪有人的私心是不为自己的?是因为这个孩子吗?
假圣婴推翻,族长极力护他,甚至不顾自身安危,强行带走他,在他继位时,起死回生,神明眷顾,以神谕者的身份出现,神化起灵,平定内乱,为张起灵铺平道路,为族人安康,可要是单单爱护这个孩子,大可不必做这样多,说到底,瑞叔是为张家而存在。
张海琪后退一步,神情敬重,她忽然屈膝跪地,脊背笔直,额头却重重磕在地板上,抬头开口:“海琪明白,我将前往厦门,以后可能见不到瑞叔了……希望您能得偿所愿。”
老板睁开眼,手指蜷缩一下,低低的嗯了一声。
“族长,厦门和南洋联系紧密,我有事想单独对你说。”张海琪起身,走之前,她忽然叫住张起灵。
少年眸光微动,他不想离开族长半分,攥着衣角的手指关节泛白,最后还是松开了。
两人一走,老板就彻底放松下来,直接栽到地上,趴着不动,良久不做声的A631突然出现,静静站在主人身边,垂眸看着他。
内室安静许久,才传来一声无奈的叹息,A631蹲下身子,轻而易举地将老板抱起,放在床上。
A631的手指悬在主人眉心三寸,他忽然俯身贴近那截苍白的脖颈,僭越之举,令体内的禁制启动,金丝网收拢着心脏,而他却忽视痛意,小声道:
“还是老样子,主人不能喝酒,怎么就记不起来呢……”
说完后,又笑了笑:“是我忘了,你的记忆被我删掉了。”
631次……格式化97%……未达百分之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