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哒、哒、哒——”
木屐声在长廊上敲出单调的节奏。
两名和服侍女跪坐在樟子门前,端着日式和服,低声道:“月子小姐,会长为您准备了衣服。”
纸门内一片死寂。
侍女们交换了个眼神,轻轻拉开障子。
昏黄的灯光下,古铜色的榻榻米中央坐着个瓷娃娃般的人儿,乌发如瀑,肌肤胜雪,唯有那双眼黑得令人心惊。
像橱窗里摆着的精致娃娃,空洞又无法自由。
“告诉藤原...”她抚摸着腕上淤青,声音柔得像三月春雨,“要么还我原来的衣裳,要么...”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抬着我的尸体去宴会。”
声音温温柔柔的,是个唱歌的好嗓子,可话里的内容可见是个倔强的主。
侍女们仓皇退下。再回来时,漆盘上多了几件素色旗袍。
江满月的手指终于动了。
她选了件天青色的,又指了指角落的素面女笠。
更衣时不许人近身,这是她最后的倔强。
菱花镜前,旗袍勾勒出纤细腰肢。她望着镜中人秾丽的容颜,突然滑坐在地,把脸埋进臂弯里。
鸦羽般的发丝铺了满地,像张吞没一切的网。
无声无息。
她不叫月子,她叫江满月。
红苑戏楼,红家人如立在戏园朱漆大门前,忽见一辆军绿色丰田轿车碾着青石板路驶来,车头插着的太阳旗刺得人眼疼。
藤原佐踏着军靴下车,转身搀出一位身着天青色旗袍的佳人。
素白女笠垂下的轻纱随风微动,掩去佳人容颜。
“二爷已开嗓,闲人免入。”红家弟子抱拳拦在门前。
“八嘎!”随行的日本军官猛地掏出南部式手枪,枪管狠狠顶在红家弟子太阳穴上。
那弟子面色不改,声音反而提高三分:“红苑规矩,开嗓不迎客!”
藤原佐抬手制止,蹩脚的中文带着黏腻的笑意:“我与红班主是故交。”他抚过腰间将校军刀,“今日特来捧场,若扫了兴...你担待得起吗?”
“吱呀——”
朱漆大门突然洞开。
红班主立在门内,抬脚走过来,双手死死扣在两名红家人肩上:“我当是哪阵阴风……”他脸上堆着戏台上的笑纹,眼底却冷得像腊月寒潭,“原来是藤原会长大驾。”
藤原佐抚掌大笑:“令郎首演,岂能错过?”军靴刚踏上台阶,却被红班主横臂拦住。
“藤原会长,”红班主衣袖下的手腕青筋隐现,面上仍端着圆滑的笑,“红家百年的规矩,开嗓不迎客,还望海涵。”
藤原佐挑了挑眉,他忽然倾身,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前任长沙城布防官左谦之与你算是故交,而你在暗中帮了他不少忙,你说这要是传到你们上峰耳中,红家还能安生吗?”
红班主瞳孔骤缩,他握紧拳头,脸上笑意不变,他转过身,“请。”
这个字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眼见藤原佐踏入红苑,两名红家弟子急步上前:“班主,就这么放他进去?”
红班主望着那道嚣张的背影:“急什么...”他忽地低笑一声,眼底闪过寒芒,“里头坐着的人都不是好惹的,尤其是那位小阎王,可是陆川的种。”
檐下灯笼忽明忽暗,他摩挲着袖中暗藏的飞刀,听着园内隐约传来的铜锣声:“当年陆川是怎么收拾日本浪人的...”
台上二月红的唱腔如金玉相击,水袖翻飞间尽显名角风范。
可陆建勋听不懂。
但周围其他人都特别认真听着,他也学着他们的样儿,假装能听懂。
偏头瞧见齐铁嘴闭目击节,两根象牙筷在青瓷盏上敲出清越的节奏。
陆建勋迟疑,看了好一会儿,随即伸手也学着齐铁嘴的样子。
少年有样学样,随手拿起筷子,在茶托上叮叮咚咚地敲起来。
他闭眼时睫毛在灯下投出扇影,唇角微扬的模样,着实可爱,惹得陈皮手里的橘子瓣都捏出了汁,张启山军装下的肌肉瞬间绷紧。
两双盯着兔子的眼睛冷不丁撞上,四目相对,两人眼底的笑意瞬间冻成冰碴。
而齐铁嘴方才便察觉到一道不容忽视的目光,待回首望去,正见陆建勋学着他的模样,指尖在茶盏边轻叩。
少年眉眼专注,长睫如蝶翼般轻颤,倒真有几分听戏的架势。
他忍不住低声笑了出来,执扇掩面,忽而一滞,今日当真是古怪得紧,自打见着这陆建勋,自己便处处透着反常。
“少爷...”后排的阿福悄悄拽了拽自家少爷的衣角,“这戏文讲的什么?”
陆建勋蹙眉:“小爷又不是戏折子,哪懂这些咿咿呀呀。”
“那...待会儿去刘记吃面?”阿福眨巴着眼,“他家的鳝丝浇头...”话未说完,就见自家少爷唇角已扬起心照不宣的弧度。
台上二月红的目光正往这边一扫,红家绝学“落地听”,十丈内的悄悄话都逃不过名角的耳朵。
陆建勋正觉阿福这提议甚妙,一个多时辰的咿咿呀呀听得他昏昏沉沉,倒不如来碗热腾腾的面实在。
他正欲离席,忽见一抹胭脂红的水袖破空而来,本能地抬手一抓,绸缎入手冰凉柔滑,抬眼正对上戏台那双粉霞凤眼。
二月红自幼练就的童子功,此刻在台上更显风华绝代。云鬓花颜,眼波流转间自带三分媚意,偏又透着七分傲气。
陆建勋被他这一眼看得耳根发热,可少年骨子里的倔劲儿反倒被激了出来,五指死死绞着水袖不放。
少年神情自若,颇有种调戏人的痞气,而台上二月红却从容不迫,莲步轻移间唱腔未断,兰花指轻轻一挑,眼尾含着戏谑,与居高临下的审视。
那水袖滑若游鱼,二月红一个翩然转身,绸缎便如流云般从陆建勋指间溜走。
陆建勋望着空空如也的掌心,不由挑眉失笑。
两人的交锋都被头排的人看了去,不知怎么,气氛好像有点怪?
阿福在后排眯起眼,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椅背雕花。少爷与那二月红纠缠的水袖,怎么看怎么扎眼。
“陆爷倒是风流。”张日山把玩着军装袖扣,低声调侃。
“风流?”阿福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手中茶盏重重一搁,“少爷连姑娘家的手都没碰过,整日里就知道看些才子佳人的话本子...”
话音未落,前排突然传来陆建勋清朗的笑声。
阿福的视线越过重重人影,正撞见自家少爷仰着头,琥珀色的眸子映着戏台灯火,亮得惊人。
张日山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意味深长地“啧”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