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至三更,我守在烛台旁,昏黄的烛光摇曳不定,恰似一只颤抖的手,在寂静的夜里勾勒着不安的轮廓。
案头那盏冷掉的茶盏,边缘结了一层薄霜,清冷的白光宛如一道晶莹的花边,镶嵌在茶盏之上,透着丝丝寒意。
窗外,巡夜的梆子声沉闷而有节奏地传来,这已是第七遍了。
往常这个时候,明阳总会派小丫鬟来敲我的窗棂,那三声轻叩,宛如夜的密语,传递着消息已送到顾府暗桩的信号。
然而今夜,唯有北风裹挟着枯枝,如一头愤怒的野兽,猛烈地撞击着瓦当,一下,两下,那声音像极了我心跳漏拍的节奏。
风声尖锐地呼啸着,仿佛在诉说着危险正悄然临近。
“姑娘。”碧桃端着姜茶走进屋来,此时我正捏着茶盏,陷入沉思。
姜茶的热气袅袅升腾,带着一丝温暖的甜香,在这寒冷的夜里显得格外诱人。
“萧夫人院里的周妈妈刚来过,说今晨起各院门房要盘查所有进出的信鸽、帖子,连送菜的挑子都要掀开布帘仔细查看。”她将茶盏放在我手边,指尖微微发颤,那颤抖的指尖泄露了她内心的惶恐。
“门房张伯说,周妈妈特意盯着烧了半筐各院递出的拜帖,还说……还说若有私传消息的,按家法处置。”
茶雾渐渐漫上我的眼睫,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盯着杯底晃动的姜块,那姜块在茶水中起起落落,恰似我此刻忐忑不安的心,喉间不禁泛起一阵苦涩。
萧夫人终究还是动手了,前世她也是这般手段,先断了我与外界的联络,再借老夫人寿宴之机,把我无情地推下荷花池。
那时的我还天真地以为,只要守着侯府嫡女的名头,总能等到转机。
“去把妆匣里那支螺子黛拿来。”我的声音平稳得仿佛在说晨起梳头之事,然而指尖却无意识地抠着桌角,桌角的木刺扎进指尖,带来细微的刺痛,也让我更加清醒地意识到局势的严峻。
要知道,这螺子黛可是我传递密信的重要工具,一旦被发现,后果将不堪设想。
碧桃应了一声,转身时裙角扫过炭盆,火星子噼啪炸响,那声响如同我紧张的心跳。
妆匣的铜锁“咔嗒”一声打开了,她捧着螺子黛回来时,我瞥见匣底压着半枚褪色的胭脂盒——那是母亲临终前塞给我的,盒底刻着“匪风发兮,匪车偈兮”八个小字。
当时只当是寻常诗句,如今想来,其中或许暗藏玄机。
“碧桃,你去前院折两枝雪梅来。”我接过螺子黛,在信笺上随意画了两笔,墨迹晕开成模糊的梅枝,那梅枝在信笺上蜿蜒伸展,似是一条隐秘的线索,连接着我与顾府暗桩的联系。
“就说我要插在胆瓶里,给老夫人屋里添些气色。”她犹豫着看向我,我冲她微微一笑:“萧夫人要查消息,总得给她些能查的——雪梅开得正好,这由头再寻常不过。”
她前脚刚走,我便迅速把信笺翻过来,用螺子黛在背面快速书写起来。
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与时间赛跑。
萧夫人断的是明路,可暗线总得换个法子走。
昨日绣娘送来的新样云纹帕子,今日该送到顾府表小姐处;西市陈记的桂花糖,要赶在腊八前备足二十斤——这些话单看是再普通不过的内宅杂务,可“云纹帕”对应顾府暗桩的暗号,“二十斤”是我要传递的关键数目。
突然,窗纸被轻轻叩了三下,比往日的声音轻了些。
那轻叩声如同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打破了夜的寂静,也让我的心猛地一紧。
我攥紧信笺,心跳漏了一拍——是明阳来了。
“姐姐。”他掀开门帘走进来,斗篷上落满了洁白的雪花,在灯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芒,睫毛上结着冰碴,像极了晶莹的水晶。
“周妈妈带着四个婆子守在角门,我扮作送炭的小子混出去,被她们截住搜身。”他解下斗篷,从里层掏出个油纸包,油纸在手中摩挲,发出沙沙的声响。
“她们翻出半块烤红薯,骂骂咧咧说小乞丐偷嘴,倒没细查。”油纸包里躺着张皱巴巴的字条,是顾府暗桩的回信:“夜禁已严,明路不通,静候密讯。”
我捏着字条的手有些发颤。
顾沉舟的字我认得,笔锋遒劲如松枝,可这张字条上的墨迹淡得像是被水浸过——定是他刻意用了淡墨,以防被人截获。
“明阳,去把东厢那幅《岁寒三友图》取来。”我突然想起什么,转身翻出母亲的胭脂盒,手指触碰到胭脂盒的外壳,那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开来。
“帮我把画轴里的丝绦换了,旧的颜色褪得厉害。”他应了一声,抱着画轴回来时,我已用小刀挑开胭脂盒的暗格,里面躺着张泛黄的纸,是母亲用蝇头小楷抄的《诗经》。
“还记得母亲教我们背《桧风·匪风》么?”我指着“匪风发兮,匪车偈兮”那句,“每句的第三个字连起来,就是密语。”明阳眼睛一亮:“姐姐是说……用诗做密码?”我点头,蘸了螺子黛在信笺角落点了三个小点——这是给顾沉舟的提示,告诉他密语藏在《匪风》里。
“姑娘,雪梅折来了。”碧桃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我迅速把信笺塞进梅枝间的空隙,又用红绳捆了个蝴蝶结。
红绳在手中缠绕,触感光滑而柔软,仿佛在为这秘密的传递增添一份安稳。
她捧着胆瓶进来时,我指着最大的那枝:“这枝开得最盛,送去老夫人屋里。剩下的……送去萧夫人院里吧。”她愣了愣,随即福身应下——萧夫人最厌梅香,可越是反常,越显得这只是寻常的孝心。
深夜,我倚在窗前看雪。
窗外的雪纷纷扬扬地飘落,如同无数白色的精灵在空中翩翩起舞。
院外传来两个丫鬟的脚步声,一个压低声音说:“听说东厢的旧屏风要搬到佛堂去?”另一个嗤笑:“夫人嫌那屏风上的牡丹褪了色,说是不吉利。”我指尖抵着窗棂,在玻璃上呵出团白雾——“东厢”“佛堂”“牡丹”,这三个词,该够顾沉舟解出下一层密语了。
风卷着雪粒打在窗纸上,发出细碎的声响,那声响如同细密的鼓点,敲打着我的神经,让我更加警觉。
我望着雪地里那枝送去萧夫人院的梅,花苞上的红绳在夜色里像团跳动的火,那火光在黑暗中闪烁,似是希望的微光,指引着我在这黑暗的局势中前行。
有些话,不必说得太明白——该懂的人,自会懂。
我盯着雪地里那枝梅看了半刻,窗纸突然被呵出的白雾蒙住,模糊了红绳的影子。
碧桃端着药碗进来时,我正用帕子擦玻璃,指腹压出个月牙形的痕迹:“姑娘,萧夫人院里的小丫鬟刚才来传话,说老夫人咳得厉害,要您明早带参汤去晨昏定省。”
我接过药碗,指尖触到碗底的温度——比寻常热些。
那温热的触感传递到指尖,却无法驱散我心中的寒意。
碧桃的指甲在帕子上掐出个小褶子,这是我们约好的暗号:消息已送到顾府。
“知道了。”我吹开药沫子,苦味在舌尖漫开,却压不住心底漫上来的热意。
顾沉舟该是看懂了《匪风》里的密语,“云纹帕”“二十斤”对应着萧夫人私调的二十车军粮,“东厢”“佛堂”“牡丹”指向屏风暗格里的地契。
前世我总等他来救,如今该换我递刀了。
更漏敲过五下时,明阳掀帘进来,发梢还沾着雪:“西院的灶房起火了。”他声音里带着刻意压下的兴奋,“我把灶膛里的炭灰撒在柴堆上,火着得不大,可烟子呛得全院的婆子都去提水了。”那刺鼻的烟味弥漫在空气中,刺激着我的鼻腔,也让我更加坚定了行动的决心。
我起身理了理月白袄子,铜镜里映出眼底的冷光。
这把火是“坠井”计划的引子——萧夫人最恨烟火气,她的贴身嬷嬷素云必定会带着人来查看,到时候西院空了,我就能去她屋里翻那本记着暗桩名单的账册。
我一边朝着萧夫人的屋子走去,一边在心里反复思索着:这计划能否顺利进行呢?
要是遇到其他人该如何应对?
会不会有什么意外发生?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我的心头。
“碧桃,去把我那串珍珠璎珞找出来。”我对着镜子插了支点翠步摇,那点翠步摇在头上轻轻晃动,发出细微的声响,仿佛在为我即将开始的冒险增添一份紧张的氛围。
“等会跟在素云身后,她要是问起,就说我怕火,躲在佛堂念佛呢。”碧桃应了一声,转身时碰翻了妆匣,螺子黛骨碌碌滚到床脚——那是方才写密信时用的,我一想到这螺子黛要是被发现可能暴露密信之事,心跳突然快了半拍,仿佛一只受惊的小鹿。
佛堂的门轴吱呀响了一声,那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仿佛是命运在向我发出警示。
我贴着廊柱往萧夫人院走,墙角的雪被踩得咯吱响,那声响像是在提醒我每一步都充满了危险,容不得半点疏忽。
转过月洞门时,东厢的灯笼突然晃了晃,火光里映出个佝偻的身影——是守夜的张妈。
那摇曳的火光在她身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影子,似是隐藏着无数的秘密,让我不由得提高了警惕。
她拎着铜壶往炭盆里添炭,嘴里嘟囔:“这雪下得邪性,西院好端端起什么火……”
我贴着墙根小心翼翼地溜过去,袖中握着的铜钥匙硌得手腕生疼。
萧夫人的房门从里面闩着,我摸出半块碎瓷片插进门缝,轻轻一挑——“咔嗒”,锁开了。
那“咔嗒”声如同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宣告着我正式踏入了这场危险的冒险。
屋里飘着沉水香,那香气浓郁而醇厚,却无法掩盖空气中弥漫的紧张气息。
案头的烛火被风卷得摇晃,那跳跃的火光在墙壁上投下扭曲的影子,似是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我,让我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烛光照见妆台抽屉上的铜锁,那锁是我特意让工匠打的,钥匙就在我袖中。
“找什么呢?”冷不丁的声音惊得我指尖一颤,铜钥匙“当啷”掉在地上,那声响在寂静的屋里回荡,如同一记重锤敲在我的心上。
我猛地回头,就见素云扶着门框站在门口,鬓边的银簪子闪着冷光,那冷光如同她眼中的寒意,让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她身后还跟着两个粗使婆子,手里举着灯笼,火光把我们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张牙舞爪的恶鬼。
“素云嬷嬷。”我捏着帕子绞出个褶子,强压着心跳挤出一丝笑容,“我……我听说老夫人咳得厉害,想来萧夫人院里寻些川贝。”
素云的目光扫过我脚边的钥匙,又落在妆台抽屉上。
她一边一步步走近,一边心里暗自琢磨着:这二姑娘此时出现在这里,拿着钥匙,肯定有问题。
但如果现在就认定她是贼,闹大了可能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说不定这是她的计策,我先看看她还有什么花样。
银簪子在烛火下泛着青芒,那青芒如同她心中的算计,让人不寒而栗。
“二姑娘倒会挑时候。西院起火,全院的人都去救火,偏您往我家夫人屋里钻。”她弯腰捡起钥匙,在手里掂了掂,“这锁可是我家夫人的陪嫁,钥匙从来只有两把——一把在夫人身上,另一把……”她突然抬头盯着我,“该不会在您这儿吧?”
我看着她眼里的阴鸷,喉间泛起铁锈味。
前世也是这样,我在萧夫人屋里翻出通敌的信,转身就被素云抓了现行。
她扯着我的头发撞在妆台上,血糊了眼睛时,我听见她说:“二姑娘要是不想落个贼名,就把那信吞下去。”
可这一世不一样了。
我盯着素云鬓角的银簪,突然踉跄着后退,袖中的帕子“啪”地掉在地上——那是方才包着螺子黛的帕子,墨痕在帕子上晕开,像朵畸形的梅花。
“嬷嬷看这是什么?”我指着帕子,声音发颤,“今早我在佛堂抄经,碧桃说这帕子沾了香灰,要拿去洗……许是方才急着过来,从袖里掉出来了。”
素云的目光扫过帕子上的墨痕,又抬头看我。
她身后的婆子凑过来:“嬷嬷,这帕子上的梅花倒像是……像是用螺子黛画的?”
“螺子黛?”素云的眉头皱了起来,她心想:这二姑娘用螺子黛画梅花,我家夫人最厌梅花,这里面肯定有猫腻,但我现在还不能确定她到底想干什么,先别打草惊蛇。
“我家夫人最厌梅花,二姑娘怎的用这东西?”
我攥紧了袖口的密信——那是顾沉舟的回信,此刻正贴在我心口。
“许是我记错了。”我咬着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那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似是我心中的委屈与恐惧。
“嬷嬷要是不信,便搜我身吧。我……我本是一片孝心,不想却落得个贼名……”
素云的银簪子在我面前晃了晃,最终“当”地插在妆台上。
那“当”声似是她心中的一丝犹豫,让我看到了一丝转机。
她盯着我看了半刻,突然笑了:“二姑娘这副模样,倒像我家夫人房里那只被踩了尾巴的波斯猫。”她转身对婆子们挥挥手,“把门锁好,跟我去西院看看火灭了没。”
门“吱呀”一声关上时,我靠着妆台滑坐在地,后背全是冷汗。
素云的脚步声渐远,我摸出心口的密信,烛火映着顾沉舟的字迹:“密语已解,军粮地契皆明。子时三刻,我在井边等你。”
窗外的雪下得更急了,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那声响如同命运的车轮,滚滚向前,不知又将带我走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