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阳,烈得有些不讲道理。
金灿灿的光线泼洒在古乡村蛤蟆湾副业队的榨油坊上,把那扇用五年的老松木做成的门槛晒得滚烫,指尖贴上去能烫得人一哆嗦。
油坊是村里前后新盖的,青砖瓦房,比社员们住的土坯房结实多了,墙根下还留着堆油豆渣饼的痕迹,黑褐色的碎渣嵌在砖缝里,混着空气中弥漫的熟芝麻香、菜籽油香,还有木头被太阳晒热后散发出的醇厚气息,酿成一股独属于榨油坊的、让人踏实的味道。
江奔宇正弯腰收拾墙角堆着的空油桶,后背被春阳烤得发烫,蓝布褂子已经被汗浸湿了一大片,贴在宽厚的脊背上,勾勒出结实的肌肉线条。他是青石村副业队的队长,一米八五的个头,肩膀宽得能扛起两袋谷子,下乡以来常常干农活练出的腱子肉,隔着衣裳都能看出轮廓。
这些油桶是上个月榨新油时用剩下的,清一色的杉木箍成,桶壁上还挂着没擦干净的油垢,黏糊糊的,沾着些细碎的油渣。江奔宇一手扶着桶沿,一手伸进去,用抹布仔细擦拭着内壁。他干活向来认真,哪怕是收拾这些不起眼的空桶,也容不得半点马虎——副业队的每一样东西都是集体财产,油桶擦得干净,下次装油才不会串味,也能多用几年。
抹布蹭过桶壁,发出沙沙的轻响,混合着屋外偶尔传来的鸡鸣和远处晒谷场的吆喝声,倒也不显得单调。江奔宇额角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滑过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滴落在脚下的青石板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他抬手抹了把汗,指尖沾了点油垢,在蓝布褂的衣襟上随意擦了擦,留下两道浅浅的油印。
覃龙也是干着和江奔宇一样的活。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拖沓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很特别,不是社员们上工时下脚沉稳的样子,也不是知青们初来乍到时长辈的拘谨,而是带着股子漫不经心的痞气,鞋底蹭着地面,发出“沙沙拉拉”的声响,不急不缓,却透着一股让人不舒服的轻佻。
江奔宇擦油桶的动作顿了顿,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蛤蟆湾就这么大,谁走路是什么动静,他心里大概有数。这脚步声,听着不像常见的人……?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一旁的覃龙低声细语说道:“老大那个林海他过来了!”。
闻言,江奔宇的眼神就冷了几分。林海的传言他听过了不少,听说他从小就爱偷奸耍滑,好吃懒做。嫌村里挣工分少,偷偷跑到县里打零工,听说在城里混得不算体。这人脑子活络,但心思不正,净想着走歪门邪道,加上这次他是刚刚劳改回来,村里没人愿意跟他走太近。
他怎么会来榨油坊?
江奔宇没回头,继续手里的活计,只是耳朵悄悄竖起,留意着身后的动静。
一旁的覃龙看到自己老大都没有什么反应,自己也就没有出声。
脚步声在油坊门口停住了,接着,一道带着烟味的声音懒洋洋地飘了进来,尾音拖得长长的,透着股子玩世不恭:“江队长,忙着呐?”
江奔宇这才缓缓直起身,腰杆挺得笔直,像棵迎风而立的白杨树。他转过身,目光落在门口的男人身上。
果然是林海。
只见林海斜倚在门框上,一条腿曲着,脚尖点着门槛旁的地面,另一条腿随意地伸着,姿态散漫。他上身穿了件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领口敞着两颗扣子,露出里面黝黑的脖颈,下身是一条蓝色的工装裤,裤脚卷到了膝盖,露出沾着泥点的小腿。他嘴里叼着根没点燃的烟,烟卷是用劣质烟丝自己卷的,露在嘴角,随着他说话的动作上下晃动。
林海的眼神扫过江奔宇,然后越过他的肩膀,肆无忌惮地往榨油坊里打量起来。他的目光掠过墙角堆着的油篓,掠过屋中央那台庞大的榨油机——那是副业队的宝贝疙瘩,去年花了不少积蓄从废旧回收站一个个零件拼接而成的,榨油效率比以前的老石碾子高多了——又扫过靠墙摆放的几个装满油枯的麻袋,最后停在了屋角那张临时搭起的木板桌上,桌上放着几个搪瓷缸子,还有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碎花布,看样式像是女同志用的擦汗毛巾。
“这榨油坊倒是清净,”林海收回目光,砸了砸嘴,语气里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比村里晒谷场舒坦多了。”
晒谷场是村里最热闹的地方,春晒草,夏晒谷,秋晒玉米和豆,人来人往,吆喝声、拍打谷物的声音不绝于耳,确实不如榨油坊这般安静。但这话从林海嘴里说出来,就透着股子阴阳怪气——谁都知道,榨油坊的活看着清净,实则累人,尤其是榨油的时候,脱壳,炒货、搬油桶、装油,收集豆渣饼,哪一样不是重体力活,比晒谷场的活还熬人。
江奔宇手掌在蓝布褂上又擦了擦,把手上残留的油垢蹭干净。他看着林海,眼神不冷不热,既没有热情,也没有刻意的疏远,只是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淡漠:“副业队的活,哪有舒坦的?在哪里不都是为了人民,为了集体?”
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警惕:“林同志刚回来,不在家歇着,跑这儿来凑什么热闹?”
“歇着?”林海嗤笑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他清了清嗓子,舌尖顶了顶嘴里的烟卷,然后慢悠悠地抬起手,把烟卷从嘴角拿下来,夹在指间晃了晃,“家里那破屋有什么好歇的?不如出来逛逛,看看村里的新鲜事。江队长的事迹在附近十里八乡都是出了名的。”
说着,他的脚步放轻了些,右脚往前挪了半步,脚尖已经跨过了门槛,踩在了油坊里的青石板上。
江奔宇的目光瞬间沉了下来,眼神像淬了冰似的,直直地盯向林海的脚尖。那目光太过锐利,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慑力,就像猎人盯着猎物,让人心头发紧。
林海的动作猛地一顿,脚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再也不敢往前挪半分。他心里咯噔一下,暗道江奔宇这气场真是越来越强了。以前在村里只听说,江奔宇只是个干活勤快的知青,可自从今年初当了副业队的队长,管着村里的榨油坊后,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沉稳、干练,还带着一股说一不二的威严,让人不敢轻易招惹。听说他这个副业队有准备开始做豆腐,成立豆腐坊了。
林海讪讪地笑了笑,收回了那只脚,重新倚回门框上,只是眼神依旧在油坊里打转,像是在找什么东西。他摸了摸下巴,指腹蹭过下巴上冒出的胡茬,语气忽然变得轻佻起来,带着点试探:“江队长,劳烦问下……这榨油坊招短工不?我刚从县里回来,队上暂没派活,在家闲着也是闲着,想找个活计挣点工分。”
这话听着合情合理,刚回村没活干,找副业队谋个短工,是村里常有的事。但江奔宇有上一世的记忆在,他太了解林海了,这人好吃懒做,榨油坊的活又累又枯燥,他怎么可能真心想来干活?估计心里念念不忘的还是那几个女知青。
果然,没等江奔宇回答,林海就话锋一转,眼神瞟向屋角的木板桌,语气暧昧:“听说村长把几个女知青调这儿来了?”
江奔宇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村里的女知青被他骚扰一次后,幸好没有出事。所以村长考虑到榨油坊的活虽然累,但比在地里风吹日晒要强些,而且相对集中,方便照应,就把她们调到了副业队,跟着榨油坊的工人干活,主要负责一些筛选、装油、打扫卫生,登记之类的轻活。
这事儿村里不少人知道,人家女知青一调过来,他林海就打听这个,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不是我说,”林海咂了咂嘴,语气里带着点刻意的怜惜,实则透着股子轻慢,“这榨油坊油烟重,到处都是油垢,哪适合女娃子?一个个娇滴滴的,怕是连油桶都提不动吧?江队长可得多照拂着点。”
“照拂?”江奔宇的声音沉了沉,像是投入了一块石子的深潭,泛起冷冽的涟漪。他指尖扣住身旁一个油桶的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那油桶足有半人高,装满油的话得有百十来斤,他扣着桶沿,稳如泰山,“知青是来插队建设祖国劳动的,不是来享清福的。村里的规矩,来了就得干活,挣工分换口粮,没有谁特殊。”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林海,一字一句地说:“榨油坊有榨油坊的规矩,谁来干活都得守着,不分男女,也不分是不是刚从那里来的。她们虽然是女同志,但干活从不偷懒,筛选能筛得干干净净,装油也没撒过一滴,登记也登记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比某些想投机取巧的人强多了。”
最后那句话,江奔宇说得毫不客气,明晃晃地指向林海。
林海的脸色僵了一下,眼神闪了闪。他没想到江奔宇会这么不给面子,直接把话说得这么透。他心里有点窝火,但看着一旁覃龙结实的臂膀和冷硬的脸,和不远处背着枪的民兵,又不敢发作——覃龙不仅长得壮,打架也厉害,跟不要还是从部队上退伍回来的,小时候他跟覃龙抢东西,被揍得鼻青脸肿,这事儿他记了好多年,心里多少有点怵。
但他也不是那么容易服软的人,尤其是在自己的小算盘被戳穿之后。林海往前探了探身,脖子微微伸长,眼神里带着点挑衅,声音压低了些,像是在说什么秘密:“规矩?江队长,我倒是想问问,你说的这规矩,是村里的规矩,还是你江奔宇自己的规矩?”
这话就有点诛心了。村里的规矩是大队定的,江奔宇作为副业队的队长,只是执行者。林海这么问,无非是想暗示江奔宇在副业队搞“一言堂”,把自己的规矩凌驾于村里的规矩之上,挑拨离间。
江奔宇自然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他非但没生气,反而往前迈了半步。
这半步迈得沉稳有力,带着一股无形的气场。江奔宇本就比林海高大,这么一靠近,身影直接罩在了林海面前,像一座山压了下来,把门口的阳光都挡了不少,给林海投下一片阴影。
“既是村里的规矩,也是我江奔宇的规矩。”江奔宇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村里的规矩,是让大家好好劳动,按劳分配;我江奔宇的规矩,是在副业队的地界上,谁都得安分守己,好好干活,不准耍滑头,不准搞歪门邪道,更不准欺负人。”
他的目光像鹰隼一样锐利,死死地盯着林海的眼睛,语气冰冷:“这儿是副业队的地界,干活的人安心干活,不相干的人,别在这儿添乱。”
林海同时被江奔宇和覃龙他们两个人,盯得心里发毛,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脖子。他能清晰地看到覃龙额角的青筋,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压迫感,那是常年干重活练出来的力量感,还有一种不容侵犯的凛然正气。他知道,覃龙这话不是在吓唬他,如果他真的敢在榨油坊搞事,覃龙绝对不会客气。
林海眯了眯眼,眼神在覃龙结实的臂膀上扫了一圈,又落在他冷硬的脸上,僵持了半晌,才勉强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着江奔宇:“江队长倒是护得紧。行,我就是来看看热闹,没别的意思,不打扰你干活。”
说罢,他往后退了两步,退出了门框的阴影,重新站到了阳光下。阳光照在他脸上,能看到他眼底的不甘和悻悻。他转身的时候,脚步顿了顿,撂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往后日子长呢,江队长多担待着点。”
说完,他便转身,依旧是那副拖沓的、带着痞气的脚步,慢悠悠地离开了,背影消失在榨油坊外的大路尽头。
江奔宇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指尖攥得更紧了,指节已经泛白,连带着扣着的油桶都微微晃动了一下。
他太了解林海了,这人表面上服软,心里指不定憋着什么坏主意。那句“往后日子长”,分明是在威胁他,暗示以后不会让他好过。
江奔宇的眼神沉得能滴出水来。
村里的人,大多是淳朴老实的,就算有矛盾,也都是些家长里短的小事,摆到台面上说开了就好。可林海不一样,他心思歹毒,做事没底线,就像一条藏在暗处的毒蛇,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跳出来咬一口。
前世的记忆林海在村里的时候,就总爱偷鸡摸狗,挑拨离间,后来跑到县里,估计也没学什么好。这次回来,怕是不怀好意。他刚才说想找短工,明显是借口,真正的目的,恐怕是冲着那几个女知青来的,或者是想搅和副业队的生意——副业队是村里的摇钱树,榨出的油不仅能满足村里人的需求,还能卖到镇上的供销社,给村里挣不少集体收入,林海向来见不得别人好,说不定就想搞破坏。
江奔宇轻轻吐了口气,胸口的憋闷感稍稍缓解了些。他转过身,重新看向墙角的油桶,眼神里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沉稳和坚定。
林海这只毒蛇,果真比以前林耀华那只“狐狸”更难对付。
但他江奔宇也不是吓大的。既然当了副业队的队长,就有责任护好副业队的人和物,护好村里的集体财产。不管林海想耍什么花招,他都接着。往后的日子,他得多留个心眼,尤其是要照看好那几个女知青,不能让她们被林海欺负了。
春阳依旧毒辣,榨油坊的木门槛还是烫得吓人。江奔宇重新弯腰,拿起抹布,继续擦拭剩下的油桶。只是这一次,他的动作比之前更沉稳,眼神也更锐利,像一把蓄势待发的弓,随时准备应对可能出现的风浪。
屋外的虫鸣渐渐响了起来,伴随着远处水田里传来的吆喝声,构成了一幅热闹的乡村春耕图景。但江奔宇知道,在这平静的表象之下,一场看不见的暗涌,已经悄然开始了。而他,必须站稳脚跟,守护好自己想守护的一切。
他擦完最后一个油桶,直起身,活动了一下酸胀的腰肢。目光落在屋角的木板桌上,那几个搪瓷缸子旁边,放着一块刚洗过的碎花毛巾,还带着淡淡的皂角香。那是女知青们用来擦汗的,她们也懂事,每天早早地就来上工,从不抱怨。
江奔宇的眼神柔和了些许。
不管林海想干什么,他都不会让他得逞。古乡村的副业队,是他和社员们一起辛辛苦苦撑起来的,这榨油坊里的每一滴油,都凝聚着大家的汗水,他绝不会让任何人破坏这份安宁和成果。
他走到屋中央的榨油机旁,伸手摸了摸冰冷的铁制机身,心里暗暗打定主意。往后,他不仅要把活干好,还要多留意村里的动静,尤其是林海的行踪。只要林海敢露出一点不轨的苗头,他就会立刻出手,让他知道,古乡村不是他可以肆意妄为的地方,他江奔宇,也不是好惹的。
春阳透过油坊的窗户,洒在江奔宇的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他的身影愈发挺拔,像一棵扎根在泥土里的大树,沉稳、坚定,带着一股让人安心的力量。
这场即将到来的较量,他势在必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