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朕怕呀,怕你的威望无以复加,变得朕也无法压制,故而没有推广施行。”帝王的语气中带着惋惜,又有一丝决绝。
窗外的风声突然加急,吹得囚窗纸哗啦作响。
郗自信想起元嘉十八年那个雪夜,刘湛捧着虎符劝进时,他正在绘制水利图纸。
“臣属于大大咧咧的性格,不太注意君臣礼节,掌权之时确有骄纵之行。”
他捡起被踢散的犁铧,指尖触到冰冷的饕餮纹,“臣总是觉得咱们兄弟情深,总是率性而为,对什么都不在乎。见贡品甘蔗先入相府,竟以为是理所应当。”
“理所应当?” 文帝突然从袖中取出一卷黄绢,展开的刹那,郗自信看见 “彭城王府僮仆六千,不上户籍” 的朱批。
墨迹深处渗着茶渍,恰如当年他在相府批阅文书时,不慎打翻的茶汤。
“你可知,朕每每夜读《后汉书?梁统列传?梁冀传》,看见 ‘一门七封侯’ 时,手心都在出汗?”
烛火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交织成扭曲的战阵。
文帝突然又从怀中掏出枚玉珏,裂痕在烛光中如同一道未愈的伤口。
“这是元嘉三年,你我共击谢晦后,我为纪念此事命人所制。”
他将玉珏按在郗自信掌心,“朕当然记得,那时你确实说过,‘待天下太平,要在黄河两岸种满桑树’。”
郗自信望着玉珏内侧刻着的 “耕战” 二字,想起刘裕北伐时的金戈铁马。
“陛下急于北伐,是要追赶上甚至超越咱们儿时那道武皇帝的背影吧,”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可汉初文景积粟七十年,才方有武帝拓土开疆。”
文帝猛地后退半步,狐裘撞在冰墙上发出脆响。
“七十年?朕没法等,也等不起,天不假年!”
他指向囚窗外的方向,仿佛能看见建康宫的太极殿,“武皇帝戎马一生,五十岁北伐,朕今年四十有六!去年拓跋焘一死,朕以为。。。 以为天助我也。。。”
“天助自助者。” 郗自信将玉珏推还,看见文帝指腹磨出的老茧 —— 那是常年握笔批奏折留下的。
文帝思索着弟弟的话语,“这还是我那个不喜读书的皇弟嘛,如今每句话都能发人深省。”
“陛下谬赞了,陛下若还相信臣,再给五年时间。” 郗自信指向墙角萌发的稻芽。
“臣保证让曲辕犁耕遍江淮,让翻车灌溉华北,那时北伐,不需陛下亲征,粮草自能千里不绝,兵源自当应有尽有。”
屋内又出现了片刻安静,更夫的梆子声穿透风声传到囚室。
文帝从袖中取出封册,黄绢上 “彭城王义康惑乱朝纲,着即复废为庶人,复徙安成郡” 的朱批刺目如血。
“车子,这是御史台的定论。” 他的声音突然沙哑,“北伐失败,总得有人担罪。”
郗自信望着册文末尾的御玺,想起《三国志?魏书?荀彧攸贾诩传》中 “秉忠贞之诚,守退让之实” 的句子。
“臣明白。” 他接过册文时,看见背面用小楷写着 “农桑新政继续推行”,墨迹被指腹焐得微暖,“但求陛下答应臣三件事。”
“你说。” 文帝转身望向囚窗,雪光映着他颤抖的肩背。
“一,曲辕犁工坊不得关停;二,江州屯田官需由农学博士担任;三。。。”
郗自信顿了顿,听见自己的心跳混着风雪,“北伐逃兵勿杀,编为屯田兵,让他们用耕犁赎罪。”
文帝沉默良久,突然从腰间解下那枚青铜钥匙,却见钥匙坠着的禾穗纹磨损严重。“这尚书台农具库的钥匙,就寄存于你处,农具库自今起不再闭门造车。”
文帝继续说道,“这三件事情,朕答应你。” 他的声音在风雪中飘远,“待天下太平,朕会去安成,陪你种桑。”
囚门关闭的声响惊起梁上寒鸦。
郗自信握着青铜钥匙,触到上面刻着的 “永保民天” 四字 —— 那一刻,他仿佛又回到了幼时常伴刘裕左右,听着他的谆谆教诲之时。
墙角的稻芽在晨光中舒展新叶,恰如他袖中前两日刚刚写就的《农桑新政后续策》,里面详细记载着用草木灰火山灰及淤田法改良土壤的法子,似乎现在呈上也不迟。
唤来门外狱卒,交代一番,狱卒疾行将策论呈于帝王。
三日后,建康宫内传来诏书:“庶人义康谋逆属实,废黜一切爵禄,永世监禁安成。”
郗自信听着狱吏宣读,目光落在窗外掠过的雁群,它们排成的 \"人\" 字,与他设计的运河走向严丝合缝。
而此刻的建康宫,文帝正展开郗自信留下的《耕战十年规划图》。
图中用朱砂标出的屯田区,在大河与大江间形成密集的网络,恰似当年刘裕北伐时的却月兵阵。
他突然咳嗽着拿起狼毫,在图册扉页写下:“元嘉二十九年冬,始信 ‘兵者,国之大事,不可不察’。”
墨迹未干,宫人送来新到的曲辕犁样品,梨木犁辕的弧度在阳光下流转,如同一道跨越君臣隔阂的桥梁。。。
宗族囚室内,春雪迟迟未化,人员尚未启程。
郗自信摸着农具库钥匙上的禾穗纹,想起文帝临别时说的 “陪你种桑”。
他突然笑了,笑声爽朗又连绵不绝,在囚室中激起回音 —— 当权力的原罪被交割,当改革的火种在枷锁下暗藏,那些未竟的耕战宏愿,终将在历史的窥伺下,长出比天子威仪更坚韧的根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