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师父,雪儿。”天璇在混沌中将两个名字混作一处,苍白的唇瓣不住颤抖,“那日你摔下山崖,是我没有护好你,让你的脑中的芯片碎裂,丢失了记忆。那日被仁仁围攻,是我没有护好你,让你最后跌落了裂谷,若不是阿照拼死救你,恐怕……恐怕……是我没用……”
“这些和你没有关系,都不怪你。”苍雪声音哽咽,用帕子轻轻拭去他额头的冷汗。
天璇如此虚弱,却又如此自责。
“这些日子我一直都无法原谅自己。”天璇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喃喃说道,“做了院长之后,第一件事情便是要惩治仁仁,如今那些人已经死的死,逃的逃。可是,你若死了,这又有什么意义呢?师父,都是我不好,是我没有护好你,师父,对不起……如果可以,我愿意以自己的性命还换你活着……”天璇越说越模糊,汗水浸泡湿了他的衣衫,他的意识渐渐模糊,仿佛又回到了自己年少的时候,仁心正背对着自己,站在那一片梅林下。
大雪纷飞,暗香浮动。
仁心回过头来,见到了怔怔呆立的天璇,旋即展颜笑道:“阿华,过来,你瞧,这一树梅花开得好不好?”
天璇烧得两颊绯红,躺在床上,喃喃道:“这梅花开得真好……真好……”
梦中仁心的笑容忽然黯淡:“飞絮落花,春色属明年……阿华,只可惜,我已经没有时间了。”说着,头也不回,慢慢消失在梅林中。
“师父,你别走!”天璇突然挣扎着抓住苍雪的手,力道大得惊人,,“仁心……我一直……一直……”他的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喜欢的人,是你……想要保护的人,也是你……”
苍雪跪坐在榻前,心头震颤。
这份感情早已超越了单纯的倾慕。他不知不觉间活成了她的模样——精湛的医术,卓绝的剑法,连那清冷寡言的性子都如出一辙。
只是她注定要让他失望。
仁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根本就不是人。
她在杨富山的记忆里看到苏北是如何一步一步从一个机器人渐渐变成了肉身,又是如何一代一代吞噬掉宿主的自主意识,最后行尸走肉一般渐渐学习接近成一个看起来像真人的人。
仁心注定不可能对天璇产生任何情感。
苍雪看着病榻上的人,眼神里一片悲凉。
如今天璇病得沉重,体内的毒素深入经脉,若不及早治疗静养,后果不堪设想。
她利落地将药剂推入天璇静脉,又命人取来冰水浸透的帕子,轻轻敷在他滚烫的额前。
所有的情绪都被她强行压下,对他的治疗不敢有丝毫松懈。这些留在天璇体内的残毒如今非要一次性拔除干净不可。
这时门外传来剥啄之声,苍雪站起身来,推开门一看,发现几个寒山医师站在门口,正有制药坊的事情要向天璇请示。苍雪轻声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轻声说道:“院长大人已经睡了。”
几个医师面面相觑,面有难色。
寒山书院中的裂死病经过诗页的治理,又交到了天璇手里,经过这两任院长的努力,山上的疫病总算勉强控制住了,可是此时,寒山也已经因为裂死病死了不少人,元气大伤。
书院中事务繁杂,各种制药,看诊,还有从寒山镇上后来涌入的难民安置,加上书院中人手短缺,首席长老只剩下诗尾和温夜,所有大小事务免不了都落在天璇身上。
如今天璇从寒山来桃浪建制药坊,更有许多和雪境官府协作的事项需要他来决策。哪怕是在苍雪给他治病期间,更是三五不时地有各色下属前来征询天璇的意见。
苍雪在门口替天璇给了几个医师建议。可苍雪不是院长,连医师长老都不是,那几个“天”字辈的医师听完只是站着,最后笑道:“多谢苍雪医师,我们还是在这里等院长大人醒来。”
她只得去寻温夜相助。温夜当即派了风境、秦川与姜怒三人前来,将小事先挡在门外。大事苍雪叮嘱了之后转给温夜,温夜再定夺。这几位都是当年与晚照、苍雪共历生死的老友。重逢时,众人皆是红了眼眶。
医师首座长老本就一直空缺,天璇当上院长之后还处置了一批仁仁的余党,如今医师长老就更加稀缺,这一节却无可奈何,非得有一个有权威的人出面不可。
可这一头天璇病得实在厉害,苍雪日夜诊病,一时却也分身乏术。
在诊治之余,她将裂谷下的见闻、苍黄与诗魄关于逃离寒星的建议,都细细整理成册,托杨易易转呈李沐光。
杨易易虽为武将,却深知此事非同小可,当即命随行文官详实记录,以八百里加急呈报李沐光。
听闻苍雪尚在人世的消息,李沐光霍然起身,手中茶盏“啪”地碎在地上。
他顾不得更衣,立即命人备马,恨不得插翅飞往桃浪。当杨易易的条陈递到手中时,他逐字逐句地读着那些惊心动魄的文字——无夜宫、地下部落、菊序屠杀......原来在永夜笼罩的地底深处,竟然还有永夜地下的居民。
竟然他也没有想到寒星的运行速度是不规则的。
原来自己几百年的计时都是错的?
难怪永夜一开始没有来,后来忽然整个寒星的环境加速发生了改变。
他听着报上来苍雪的条陈,心中五味杂陈,不由得心中摇头苦笑。难怪林天风要自己偷偷地建无夜宫,原来他一早就计算出这种最坏的可能。
可林天风为什么不告诉自己?为什么?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林天风已经死了,冷眼几乎消失了,杨富山疯了后自杀了,原来的改造人只剩下了他和苏北。
不,苏北不是人。
可笑啊。
原来悲鸣寺青山之巅的求救塔上几百年前就收到了来自宇宙的回信,原来一直有人在找他们的具体位置。
但一切还来得及吗?
这里又能坚持多久?
李沐光听完苍雪交给杨易易的所有条陈,独自站在永夜中,无数次地问自己。
温度一点一点地低下来,桃浪的桃花在慢慢地凋谢了。风卷着残瓣在空中飞舞得凌乱,远处绯湖里都是落花残红,留下一种死亡的绚烂。
李沐光看着远处独自发出一声重重的叹息。
茫茫漫长夜,求风声休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