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灵胃囊的腐臭与亵渎神战的轰鸣,被一种绝对的、吞噬感官的寂静取代。那寂静并非真空,而是空间本身被撕开一道豁口时发出的、超越听觉阈值的尖啸。队友d——一个习惯于阴影、行动如幽魂般无声的潜行者——在反观测者机甲核心那由婴儿脑髓供能的幽光蓄势待发的刹那,做了一个动作,快到几乎只是视网膜上残留的虚影。
他没有看那即将喷吐毁灭的亵渎造物。他的目光,越过胃囊内壁痉挛的肉褶,钉死在穹顶一道新裂开的、边缘流淌着融蜡般混沌光晕的缝隙。那缝隙深处翻搅的色彩,拒绝被任何已知光谱定义。队友d的眼中没有波澜,只有一种沉入冰湖底部的死寂,以及对“彼方”一种近乎自毁的引力。
足尖在滑腻的金属残骸上轻点,身体如一枚脱膛的哑弹,无声地射入那道混沌的裂口。没有冲击,没有抵抗,只有一种被粘稠的、非牛顿流体包裹的下坠感。失重感钝化了时间,方向感溶解在无光的胶质里。仿佛在宇宙的胎盘羊水中永恒沉沦。
然后,是触感。
一种熟悉的、带着织物摩擦声的柔软,支撑住了他的后脑。一种混合着廉价香薰、尘埃以及若有若无食物气息的空气,取代了终焉回廊里金属与腐血的腥甜。眼皮沉重,但外界的光线——一种略显昏黄、属于老旧节能灯管的光线——固执地穿透薄薄的眼睑。
队友d缓慢地睁开眼。天花板上是熟悉的、带着细微裂纹的白色涂料。身下是家里那张弹簧有些塌陷的旧沙发。空气里有隔夜外卖的微弱气息。窗外传来模糊的汽车驶过湿漉漉路面的声音,夹杂着远处孩童模糊的嬉闹。是家。是那个堆满旧书、角落放着健身器材、阳台晾着几件没来得及收的衣服的、拥挤而真实的“家”。
一种虚脱般的松弛感刚要蔓延四肢,却被喉咙深处突兀的干涸与刺痛打断。他撑起身体,骨头缝里仿佛灌满了铅沙。目光下意识地在熟悉的凌乱中逡巡,最终定格在沙发对面电视柜旁,那面镶嵌在仿木边框里的穿衣镜上。
需要锚点。需要一个确凿的证据,证明那血肉熔炉只是意识深处的噩梦残渣。他拖着灌铅般的双腿,脚步虚浮地挪到镜子前。手指触碰到冰冷的镜面,留下模糊的指纹。
镜中映出他的脸。
疲惫,带着长期缺乏睡眠的灰败,下巴冒出的胡茬有些扎眼。是他。紧绷的神经似乎松懈了一丝。他尝试牵动嘴角,想确认这具身体的控制权。然而,镜中的影像,嘴角却比他快了一步,以一种极其细微、却精准到机械刻度的弧度,向上提起。那笑容没有温度,没有纹路,如同用冰冷的钢尺在蜡像上划出的一道标准弧线。
紧接着,镜中的眼睛——那双属于队友d的、布满血丝、带着劫后余生惊悸的眼睛——虹膜的颜色开始溶解。深棕的底色如同被强酸冲刷的劣质颜料,迅速褪色、稀释,暴露出底层一片纯粹的、毫无杂质的、冰冷的银灰。瞳孔收缩,边缘锐利如刀锋,虹膜纹理消失,只余下两枚光滑、非人的银灰色镜片,镶嵌在镜中的面孔上。
一张属于辰神使的脸,覆盖了他的倒影,如同一个完美嵌入的冰冷模具。
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最原始的恐惧,如同冰水从头顶浇灌而下,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他猛地向后踉跄,撞翻了电视柜上一个空水杯。玻璃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异常刺耳。镜子依旧冷漠地矗立,映照着他因恐惧而扭曲的面孔,以及覆盖其上那张永恒平静、银灰色的非人之脸。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声在耳膜内轰鸣。联系!必须抓住点什么!他几乎是扑向茶几,抓起那个屏幕边缘有些磕痕的智能手机。冰冷的玻璃屏幕触感真实。指尖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划过屏幕,唤醒设备。
屏幕亮起的光芒有些刺眼。待光晕散去,屏幕顶端清晰显示的时间与日期,像一枚淬毒的冰针,精准地刺入他的视觉神经,直抵思维核心。
那日期,赫然指向一个他记忆中的时间点——进入终焉回廊、经历那混乱血腥的十七分钟(以及后续不知多久的战斗)之后——再往后推进整整七年。七年!一个足以让婴儿长成少年、让城市改换天际线的漫长跨度。一个荒谬的、无法理解的数字鸿沟。
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咽喉。他手指颤抖着,近乎痉挛地点开通讯录图标。屏幕滚动,长长的联系人列表呈现出来。他急切地、近乎贪婪地搜寻着那些刻在记忆里的名字——行动代号、紧急联络人、甚至那个他很少拨打却始终存着的旧日恋人号码……
没有。
一个熟悉的名字都没有。
所有的名字,都被一种冰冷、格式化的、毫无意义的字符串取代。它们遵循着严苛的统一格式:「观测者候选者-」后面跟着一串由大写字母和数字随机生成的编码。像「观测者候选者-Gh7t2K」、「观测者候选者-R4F89L」……如同生产线上的序列号,或是数据库里自动生成的Id,冰冷、整齐,散发着非人的气息。他疯狂地上下滑动屏幕,指尖的冰凉蔓延至全身,屏幕上掠过的每一个“候选者”编码,都像一块冰冷的墓碑,宣告着他在这个“现实”中的彻底孤立。他仿佛闯入了一个巨大的、运行着冰冷程序的蜂巢,而他自己,只是其中一个被打上标签的、无足轻重的工蜂。
就在这时,那台放在角落、早已被遗忘的老旧收音机,布满灰尘的喇叭突然发出“滋啦”一声刺耳的电流噪音,打破了房间的死寂。紧接着,一个略带沙哑、语速偏快的女播音员声音,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平稳,从中传出:
“……这里是紧急插播新闻。全球范围内突发性大规模记忆复苏现象持续引发关注。据不完全统计,过去二十四小时内,全球报告此类异常事件已突破百万起。受影响者描述突然回忆起大量细节清晰、但完全无法与现实经历吻合的‘记忆片段’,部分内容涉及严重超现实场景……多国政府呼吁民众保持冷静,避免恐慌,相关专家正全力研究……”
播音员的声音顿了一下,背景音似乎有些嘈杂,接着她继续道:“……值得注意的是,部分‘复苏记忆’中涉及的人物形象,经初步比对,与现实世界中某些失踪或身份不明人员高度吻合,引发更深层次的社会忧虑……调查仍在进行中……”
收音机的电流噪音再次响起,淹没了播音员后续的话语。但队友d已经不需要再听了。他僵立在原地,收音机里那“失踪或身份不明人员”几个字,如同重锤砸在他的意识上。他猛地想起,在陆昭某个被层层加密、只有最高权限才能调阅的绝密档案里,那些被列为“记忆操作实验体-永久性处理”的名单和照片……其中一张脸,一个编号“Gamma-7”的中年男子,其模糊的影像特征,与他在回廊里一次短暂信息截获中看到的、某个被陆昭亲手“抹除”的受害者档案照片……高度重合!
这个他拼死跳入裂缝、渴望回归的“现实”,此刻像一个巨大的、布满水渍和霉斑的哈哈镜,扭曲地映照着终焉回廊里最深的罪恶与疯狂。镜中非我的面孔,快进七年的日历,冰冷的候选者编号,还有收音机里陆昭黑暗实验的遥远回响……队友d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失去所有力量,缓缓滑坐在地板上。碎裂的玻璃杯残片就在手边,折射着从窗外透进来的、城市霓虹的冰冷微光。他手中紧握的手机屏幕上,「观测者候选者-Gh7t2K」的字样,在昏暗的房间里,如同一枚烙印,散发着绝望的、恒定的幽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