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铜雀局（叁）
part three：赤壁焚心
书接上回！
长江如怒，浊浪排空。北岸，曹操号称的百万大军营寨连绵，战船如云，遮天蔽日，黑压压的压迫感顺江而下，直扑南岸。凛冽的江风带着浓重的铁锈与硝烟气息，刮过周瑜水寨高耸的了望台。
周瑜一身银甲，外罩猩红战袍，按剑立于猎猎风中。他身姿依旧挺拔如标枪，俊美的侧脸线条紧绷，唯有一双鹰隼般的眸子，死死盯着江面那庞大的敌军舰队，燃烧着冷静到极致的战意。
连续数日不眠不休的部署、推演、争执，已将他的精力压榨到极限，眼下带着浓重的阴影，唇色也有些发白。然而，当目光扫过中军大帐方向时，那眼底深处，仍会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阴翳与痛楚。
几日前小乔那句“去寻诸葛先生”，如同一根毒刺，深深扎在他心底最柔软也最不容侵犯的地方。风光如他，骄傲如他，也无法容忍自己的妻子，哪怕只是言语上有一丝的偏移，指向另一个同样才华横溢、甚至在某些方面令他感到威胁的男人。
纵使理智告诉他，那或许只是小乔被逼急了的无心之言，但情感上，那背叛的刺痛感却无比真实，日夜啃噬。白日里，他是那运筹帷幄、谈笑风生的三军统帅，可每当夜深人静，独对孤灯，那翻涌的醋海怒涛与不被全然占有的恐慌，便将他拖入冰冷的深渊。
这心绪的煎熬，比眼前的百万大军，更让他心力交瘁。
“都督。”一个沉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鲁肃走上前，忧心忡忡地递上一卷军报，“江北细作回报，曹军铁索连舟已成，阵势更加稳固。且……风向始终不利，西北风紧，我军火攻之计，恐难施行！”
周瑜接过军报，指尖冰凉。风向！这该死的、顽固的西北风！他所有的筹谋，那足以焚尽北岸野心的滔天烈焰，都系于东风之上！若天不助吴……他不敢想那后果。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他强行咽下，眼前却是一阵发黑，身形微不可察地晃了晃。
“都督！”鲁肃大惊，连忙扶住他手臂。
周瑜摆摆手，深吸一口凛冽的江风，压下这翻腾的气血，声音嘶哑：“无妨……传令，再探风向！另外……请……诸葛先生……前来议事。”说出“诸葛先生”四字时，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带着难以言喻的艰涩。
中军大帐内，气氛凝重。诸葛亮羽扇轻摇，神色从容，仿佛眼前压境的百万大军，只是画中烟云。他对着悬挂的江防图侃侃而谈，分析曹军铁索连舟的利弊，条理清晰，见解精辟。
末了，他目光扫过周瑜略显苍白的脸，微微一笑：“都督大人请勿忧……亮夜观天象，三日后甲子日，必有东南大风起于江上，助我等破曹！”
帐中诸将闻言，精神皆是一振。唯有周瑜，心头那根刺又被狠狠拨动了一下。又是他！如此笃定，如此……耀眼！仿佛这力挽狂澜的东风，只为他诸葛孔明一人而来。
周瑜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翻涌的复杂情绪，再抬首时，已是一片冷肃的决然：“既如此，诸将听令！按原定火攻之计策，三日后……子时，全军出击！”
军令既出，排山倒海。此时的水寨上下，如同绷紧的弓弦，彻底进入到最后的战备状态。紧张肃杀的气氛，连后营的女眷居所，也清晰可感，跳脱不开。
小乔独坐帐中，心乱如麻。夫君那夜狂怒的眼神，以及手腕的剧痛，历历犹在眼前。她知道，自己无意间的一句话，在他心头划下了一道深痕。
连日来，周瑜忙于军务，几乎未曾踏足后帐，即使偶遇，那目光也是疏离而冰冷的，带着她从未见过的疲惫与受伤，这比他欲望的怒火更让她心慌。
外间战鼓隐隐，杀伐之气迫在眉睫，而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个人的情爱嗔痴，在国破家亡的巨浪面前，渺小得如同尘埃。若江东倾覆，铜雀台中，岂有她与姐姐的立锥之地？
“阿姊……”她低低唤了一声，有生以来，她从未如此刻般想念姐姐的冷静与力量。
仿佛是心有灵犀，帐帘一掀，大乔竟裹着一件素色斗篷，悄然而入。她发髻简单挽起，不饰珠翠，眉宇间带着风尘之色，显然是一路疾行而来。
“小妹！”大乔握住小乔微凉的手，声音急促却沉稳，“战事将起，风向是关键！公瑾的火攻之计，需东南大风！我知你幼时曾随一位游方道姑修习过几日粗浅的引风祷祝之术，可还记得？”
小乔一怔，那段模糊的记忆浮上心头。那是她豆蔻年华的顽劣，觉得好玩才学的，早已抛诸脑后。“阿姊……那只是儿戏……怎可以当得了真……”
“眼下……管不了那么多了！”大乔眼神锐利如刀，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如今是死马当活马医！公瑾心力交瘁，强弩之末，此战若败，万事皆休！你随我来！”
不由分说，大乔拉着小乔，避开巡营兵士，悄然潜出水寨，登上附近一座临江的矮丘。丘顶早已设下简陋的香案，几支线香在夜风中明明灭灭。
江风凛冽，吹得姐妹俩衣袂翻飞。脚下，是绵延数十里的曹军水寨，灯火如繁星，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威压；身后，是江东水寨微弱的灯火，如同在怒海中挣扎的孤舟。
“凝神，静气！想着东风！想着破敌！”大乔的声音在风中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她率先跪于香案前，双手合十，闭目默祷，神情虔诚而肃穆。这一刻，那个怂恿孙权“掀了棋桌”的刚烈女子，与此刻为夫为国祈风的妻子，身影重叠。
小乔看着姐姐的背影，看着那山下，那决定无数人命运的滔滔江水，也看着远处中军大帐隐约透出的灯火。那里，有她爱恨交织的夫君。一股从未有过的责任感与勇气，伴随着对未来的恐惧和对周瑜深埋心底的爱恋，猛地冲散了所有娇怯。
她深吸一口气，在大乔身旁跪下，摒弃杂念，努力回忆着儿时道姑传授的、早已生疏的口诀和手印，将全部的心神，都寄托于那渺茫的“东南大风”之上。口中念念有词，指尖笨拙地掐着诀。
时间在焦灼的祈祷中流逝。子时将近，江面上依旧只有凛冽刺骨的西北风，呼啸着，仿佛在嘲弄凡人的妄想。小乔的心，一点点沉下去，直到指尖冰凉。
难道……天意真的不在江东？
就在绝望的阴影即将笼罩心头时……
呼……！
一股微弱却清晰的气流，自东南方向的江面上，悄然拂过。紧接着，第二股，第三股……气流越来越强，越来越急。那顽固的、如同铁幕般的西北风，竟被这新生的力量硬生生扭转、撕裂。
风！是风！东南大风！
风势越来越大，呼啸着掠过江面，吹得矮丘上的姐妹俩几乎站立不稳，衣袂狂舞，长发飞扬！脚下的曹军连营巨舰，在这陡然转向的大风中，发出沉闷的、令人不安的吱呀声响！
“成了！阿姊！风来了！东南大风！”小乔激动地抓住大乔的手臂，声音带着哭腔和难以置信的狂喜，眼泪夺眶而出。
大乔亦是热泪盈眶，用力回握妹妹的手：“天佑江东！”
与此同时，江东水寨中，火把骤然照亮天空！战鼓如雷，震天动地！无数装载着硫磺焰硝、浸透了鱼油的快船，如同离弦之箭，借着这浩荡东风，直扑北岸那连绵的、铁索相连的庞然巨舰！
周瑜立于旗舰船头，猩红披风在狂烈的东南风中怒卷如血旗。当一阵阵期盼已久、带着湿润水汽的东南风，狠狠拍打在脸上时，他浑身一震、雾霾消散。
连日来，那积压在心头的疲惫、心伤、焦虑，仿佛在这一刻，被这浩荡天风尽数涤荡。他霍然转头，目光如电，精准地刺向那临江矮丘的方向！
夜色深沉，火光未起，他看不清丘上人影。但冥冥之中，一种强烈的直觉攫住了他——是她！是那个让他又爱又恨、牵肠挂肚的小女子。她就在那里！在这决定乾坤的时刻，她并非置身事外，而是以他未曾预料的方式，站在了风口浪尖，与他同担这山河之重。
一股滚烫的、混杂着无尽愧疚与更汹涌爱意的热流，猛地冲垮了他心中那堵由醋意和猜疑筑起的森罗高墙。什么诸葛孔明，什么无心之言，在这一刻都变得微不足道。他眼中只剩下丘顶那模糊却无比清晰的轮廓，只剩下那个属于他的、名为小乔的女子。
“放……火……箭！”周瑜拔出腰间长剑，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北岸那死亡的囚笼，发出石破天惊的怒吼。
令旗挥下！
刹那间，无数支燃烧的火箭，如同坠落的火流星，带着江东男儿所有的愤怒与希望，撕裂黑暗，狠狠扎入曹军连营。干燥的船帆、涂油的船板、堆积的粮草……遇火即燃！
轰……轰……轰……
冲天的烈焰如同地狱的红莲，一朵接一朵在江面上疯狂绽放！火借风势，风助火威。整个赤壁江面，瞬间就化作一片焚天煮海的烈焰地狱。曹军的惨嚎、战马的悲鸣、巨舰崩解的轰鸣，交织成一曲毁灭的悲歌。
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宇，也清晰地映亮了旗舰上周瑜的脸。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再无敌意与阴霾，只有最纯粹的、属于统帅的威严与破敌的狂喜。
小乔站在丘顶，犹能感觉到那热浪扑面而来，带着焦糊与死亡的气息。火光在她清澈的瞳孔中跳跃，如同流淌的熔金。就在这毁灭与新生的炼狱图景中，她清晰地接收到了来自江心、那道穿越火海与生死、灼热得几乎将她融化的目光！
那目光里，有骄傲，有赞许，有无需言说的愧疚，更有失而复得般、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浓烈到极致的爱意与占有。这捆绑，曾让她窒息。
而此刻，在这焚天烈焰的背景之下，她却从中感受到了一种近乎战栗的归属与沉沦。仿佛她天生，就该被这目光锁住，在这乱世洪流中，成为他唯一的锚点。（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