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槐掉第一颗牙那年，老槐树的枝桠都快够着房顶了。大清早她就举着沾血的乳牙哭，槐生正给药碾子上油，赶紧蹲下来瞅：\"哟，咱闺女要长新牙了，该吃甜糯的槐花糕庆贺。\"
槐花端着洗衣盆从井边回来，听见这话笑：\"就你会惯，昨儿刚偷吃了灶上的糖块，这会儿倒赖起长牙了。\" 她把念槐拽到膝头，用粗布巾擦她下巴，\"来，把牙扔房顶上，新牙长得齐整整。\"
念槐攥着小牙直摇头，突然往槐生怀里扑：\"爹，埋树底下！\"
槐生乐了，真就拿了把小铲子，在老槐树根下挖了个坑。念槐踮着脚把牙放进去，还盖了片槐树叶当被子。这时候雷影扛着两捆新麦秸从墙外过，隔着篱笆喊：\"念槐这是给槐树留点心？\"
\"才不是，\" 念槐奶声奶气，\"等树长高高，牙就长多多。\"
雷影媳妇抱着刚满周岁的小儿子站在门口笑：\"这孩子随她娘，嘴甜。\" 槐花刚要接话，里头秀秀背着书包跑出来，辫子上还系着去年的红头绳：\"婶！我放月假了，带了先生夸的字给你看！\"
一院子人顿时热闹起来。槐生给秀秀倒酸梅汤，槐花翻箱倒柜找新做的布鞋，念槐拉着小表弟去看她埋牙的地方，雷影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烟袋锅子敲着鞋底直响：\"听说没？镇上要开新学堂了，秀秀往后不用走那么远路。\"
秀秀眼睛亮了：\"真的？那我能天天来给念槐讲故事了？\"
\"可别，\" 槐花端着刚蒸好的槐花窝头出来，\"你先生说你算术总出错，再天天跑这儿来，当心留级。\"
正说着，王奶奶挎着竹篮进门，里头是刚摘的嫩豌豆：\"槐生媳妇，给孩子们煮豌豆吃。\" 她瞅见秀秀，往她兜里塞了把炒南瓜子，\"丫头出息了，上回在集上看见你爹，说你文章写得比先生还好。\"
秀秀脸通红，捏着衣角笑。念槐突然指着墙外喊：\"娘，那不是青禾姐姐吗？\"
众人抬头看，青禾穿着月白布衫，背着个大藤箱站在篱笆外，身后还跟着个戴眼镜的年轻后生。槐生赶紧掀开门帘：\"这风风火火的，咋不提前捎个信？\"
\"先生别怪，\" 青禾笑得眉眼弯弯，\"我爹让我送些城里的新药，顺便......\" 她往旁边让了让，\"这是我先生，姓周，也是学医的，想来看看您这棵老槐树。\"
周先生斯斯文文作了个揖：\"久闻槐先生医术，还有这棵槐花神树，今日得见真是幸会。\"
槐花把人往屋里让，念槐拽着青禾的藤箱不放：\"姐姐，有槐花娃娃吗？\"
\"你这丫头，\" 青禾刮她鼻子，\"早给你备着呢，还是带响的。\" 说着从箱子里掏出个布偶，一捏肚子就 \"咕咕\" 响，逗得念槐直蹦。
吃饭时，周先生盯着桌上的槐花饼直咂嘴：\"青禾总说先生家的槐花饼赛过城里点心，今日一尝，果然有股子清甜味。\"
槐生给她添了碗米汤：\"乡下东西，不值当夸。你们城里新药才叫厉害，上回你寄来的治咳嗽的药，比熬三副草药还管用。\"
青禾笑：\"先生又谦虚，我娘总说，当年她在这儿住，就数您配的止咳糖浆最灵，里头准放了槐花蜜。\"
这话让槐生愣了愣，低头看见念槐正把槐花饼掰给小表弟，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琉璃也是这样，总把烤红薯掰一半给他。槐花瞅他发怔，用胳膊肘碰了碰他：\"想啥呢？周先生问你后山的薄荷啥时候采最好。\"
夜里孩子们睡熟了，槐生和槐花坐在院里纳凉。月光透过槐树叶洒下来，地上像铺了层碎银子。槐花翻着青禾带来的新布料：\"你说青禾这姑娘，是不是对那周先生有意思？\"
\"管人家年轻人的事干啥，\" 槐生给她扇着蒲扇，\"倒是秀秀，刚才偷偷跟我说，想考县里的女学堂。\"
槐花停下手里的活：\"她爹娘能乐意？\"
\"有啥不乐意的，\" 槐生往竹椅上一靠，\"秀秀爹今儿来抓药还说，只要丫头有出息，砸锅卖铁也供。再说了，咱们念槐将来不也得走出去看看？\"
正说着，屋里传来念槐的哭腔。槐花赶紧起身：\"准是又踢被子了。\" 刚走到门口，就听见念槐喊：\"槐花...... 甜......\"
两人对视一笑。槐生轻声说：\"你看，这树啊，早把咱一家子的魂都系在这儿了。\"
转年开春，秀秀真就考上了县里的学堂。临走那天，念槐抱着她的腿哭：\"姐姐别走，我把槐花娃娃给你。\"
秀秀蹲下来替她擦眼泪：\"等你长到能爬树摘槐花了，姐姐就回来教你认字。\" 她从布包里掏出个小本子，\"这是我画的槐花，你天天看，就像姐姐没走一样。\"
槐生赶着驴车送秀秀，槐花站在老槐树下挥手，直到影子变成一个小黑点。念槐突然指着树杈喊：\"娘，鸟窝！\"
槐花抬头，看见两只灰喜鹊正衔着树枝筑巢。她笑着揉了揉女儿的头发：\"你看，连鸟儿都知道，这槐树下住着最舒坦。\"
入夏时，青禾带着周先生又来了，这次还捎了台照相机。周先生举着黑匣子对着老槐树比划：\"我要把这树拍下来，挂在城里的医馆里，让大伙儿都知道，最好的药材，藏在这样的好地方。\"
念槐好奇地围着相机转，突然被镜头吓了一跳，躲到槐生背后：\"爹，那是啥？会吃人不？\"
逗得众人直笑。青禾拉着她的手：\"这是能把人变到画里的东西，念槐要不要跟爹娘一起变进去？\"
槐生搂着槐花的肩，念槐站在中间，手里还攥着朵刚摘的槐花。周先生喊 \"看这里\" 时，槐花突然想起刚嫁过来那年，槐生也是这样搂着她，在槐树下说要守着她一辈子。快门 \"咔嚓\" 响的瞬间，她悄悄往槐生身边靠了靠。
秋分时，雷影家的小儿子也学会走路了，总跟在念槐屁股后头叫 \"姐姐\"。这天两个孩子在院里玩泥巴，突然听见墙外有人喊：\"槐先生在家吗？\"
槐生出去一看，是个面生的汉子，背着个大包袱：\"我是从河对岸来的，我家婆娘生不出娃，听说您有法子......\"
槐花端着水出来，听见这话赶紧让进屋：\"先喝口水，慢慢说。\"
汉子局促地搓着手：\"村里大夫都看过了，没啥用。俺娘说，当年她生俺哥，就是喝了您这儿的草药......\"
槐生给他号脉，又问了些家常，转身去药柜抓药。槐花在灶上烧水，听见汉子跟槐生唠：\"俺们那儿也有棵老槐树，就是没您这棵粗。俺娘总说，槐花能治百病，不光是身子上的。\"
等汉子走了，念槐举着个泥巴捏的小人跑过来：\"娘，你看像不像小弟弟？\"
槐花笑着点头，突然觉得肚子有点坠。槐生过来扶她：\"咋了？\"
\"没啥，\" 槐花摸了摸肚子，\"就是突然想，这槐树下，怕是又要添张嘴吃饭了。\"
槐生眼睛一下子亮了，扶着她的手都在抖：\"真的？啥时候的事？\"
\"刚觉出来，\" 槐花拍他一下，\"看你急的，跟当年念槐要出来似的。\"
念槐歪着头看他们：\"娘，我要有小弟弟了？那他能跟我一起埋牙不？\"
这年冬天来得早，第一场雪落时，槐花真生了个小子。槐生给取名叫念禾，说是记着青禾送的医书。雷影媳妇抱着念禾直乐：\"你看这小子，耳垂跟槐生一个模子刻的。\"
念槐趴在炕沿上，戳弟弟的小脸：\"娘，他啥时候能跟我摘槐花？\"
槐花盖着厚棉被笑：\"早着呢，等他长到能抓住槐花枝子，还得两三年。\"
正说着，王奶奶端着红糖鸡蛋进来，看见念禾就念佛：\"好小子，赶在雪天来，将来准是个有福气的。\" 她往槐花手里塞了个布包，\"这是我攒的棉花，给孩子做棉袄。\"
窗外的老槐树落满了雪，枝桠沉甸甸的。槐生往灶里添了块柴，火光映着他的脸：\"等开春，我把树底下的土松松，再施点肥，保准来年花开得比往年都旺。\"
槐花嗯了一声，看着怀里的念禾，又瞅了瞅趴在旁边打盹的念槐，突然觉得这屋里的热气，混着淡淡的药香，比任何时候都让人踏实。
开春后，秀秀真就回来了，还带了个女同学。两个姑娘穿着蓝布校服，在槐树下跳皮筋，念槐跟在后面瞎蹦，小辫子甩得像拨浪鼓。槐生在济世堂给人瞧病，听见院里的笑声，提笔写药方的手都轻快了几分。
这天傍晚，念槐突然举着个铁皮饼干盒跑进来：\"爹！娘！你们看！\" 盒子里铺着槐树叶，摆着两颗小牙，\"这是弟弟的牙！我带他埋树底下了！\"
槐花凑过去看，念禾正拽着姐姐的衣角傻笑。槐生放下手里的药碾子，牵着两个孩子往院里走：\"走，爹给你们搭个小篱笆，省得被鸡刨了。\"
夕阳透过槐树叶，在地上洒了片碎金。槐花站在门口看着，突然听见秀秀喊：\"婶，您看这张照片，念槐的牙印还在树身上呢！\"
她走过去，青禾寄来的照片里，老槐树粗糙的树干上，果然有个小小的牙印，那是念槐刚长牙时啃的。槐生凑过来看，突然笑出声：\"你看这牙印，跟我小时候在这儿啃的，差不多。\"
风从树梢吹过，槐花闻着那股熟悉的清甜味，突然明白，这槐树下的日子，就像树身上的牙印，一代叠着一代，从来都没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