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的雨总带着股化不开的缠绵,缠得人心里发闷。二月红提着食盒走进卧房时,丫头正坐在窗边绣帕子,银线在素色的绸缎上绕出一朵海棠,只是手指抖得厉害,针脚歪歪扭扭。
“身子好些了?”他放下食盒,伸手探她的额头,“今日天好,带你去湘江边游船,那里的风最养人。”
丫头抬头对他笑,嘴唇却毫无血色:“好啊。”她想站起身,喉头突然涌上一股腥甜,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帕子上瞬间染开一朵刺目的红,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二月红的脸霎时白了,一把将她抱在怀里:“丫头!怎么回事?还魂草呢?不是一直在喝药吗?”
丫头靠在他胸口,气若游丝:“二爷……我没喝……药……我还给佛爷了……”
“你说什么?”二月红的声音都在发颤,“为什么要还回去?你知不知道那是你的命!”
“我知道……”丫头的眼泪混着血珠滑落,“可我更知道,你为了我,会跟陆建勋拼命,会跟日本人拼命……不值得……二爷,我不想你有事……”
她的呼吸越来越弱,二月红抱起她就往外冲:“我去找张启山!他一定还有药!”
那时的雨已不是缠绵,是倾盆而下的瓢泼。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上,溅起半尺高的水花。二月红抱着丫头,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向张府,名贵的戏服被泥水浸透,贴在身上又冷又重,可他感觉不到——他所有的知觉,都集中在怀里渐渐变冷的人身上。
张府的朱漆大门紧闭着。二月红抱着丫头跪在雨里,雨水顺着他苍白的脸颊往下流,混着不知是泪还是雨:“张启山!开门!我求你!给我药!”
门内没有动静。
“佛爷!我知道你在里面!”他的声音嘶哑,带着绝望的哭腔,“我给你磕头了!求你救救丫头!”他“咚”地一声磕在水里,额头撞在青石板上,渗出血来。
卧房里,张启山站在窗边,看着雨里那个蜷缩的身影,拳头攥得死紧。尹新月站在他身边,看着他紧绷的侧脸,轻声道:“真的不开门吗?二爷他……”
“不能开。”张启山的声音像淬了冰,“这是丫头的意思。她怕二爷为了她,连命都不要了。”他从怀里掏出那包还魂草,草叶上的冰晶早已融化,变得蔫蔫的,“她说,与其让二爷将来殉情,不如现在就让他断了念想。”
尹新月看着那包药,突然明白了丫头的苦心。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心里装着的,比谁都深。
雨里,二月红还在磕头,额头的血混着雨水流进眼睛里,视线都模糊了。丫头躺在他怀里,气若游丝,却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二爷……别求了……我们回家……”
二月红哽咽着点头,抱着她转身。雨水打在丫头脸上,她却笑了,轻声道:“回……家……”
回到红府,丫头像是回光返照,突然有了精神。她让二月红把家里的纱帐取下来,说要亲自洗。“你看这帐子,都发黄了。”她坐在小凳上,手指在水里搅动,“等洗干净了,晒在院子里,会有太阳的味道。”
二月红蹲在她身边,抢过她手里的帐子:“我来洗,你歇着。”
“不嘛。”丫头固执地抢回来,“我想给你做点事。”她的手浸在冷水里,微微发颤,却洗得很认真,“以前都是你照顾我,现在……让我也照顾你一次。”
二月红别过脸,眼泪无声地滑落。
洗完纱帐,丫头突然说想吃面。二月红二话不说,抱着她就往外走。可那时已是深夜,长沙城的面馆早就关了门。他敲遍了整条街的门,都无人应答。
丫头靠在他怀里,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二爷,别敲了,我不饿了。”她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月亮被乌云遮着,只漏出一点微光,“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就是在面馆给我买了碗阳春面……”
“记得。”二月红的声音哽咽,“你穿着件蓝布衫,站在面馆门口,眼睛亮得像星星。”
“那时候我就想……这个唱戏的公子,真好看……”丫头的声音越来越轻,“后来你教我唱戏,教我刺绣……二爷,跟你在一起的日子,我很开心……”
她的头慢慢歪下去,靠在二月红的颈窝,再也没了声音。
怀里的人彻底冷了。二月红抱着她,站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雨水打在他脸上,他却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痛——心已经空了,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第二天一早,红府挂满了白绫。二月红穿着一身素衣,手里握着丫头绣了一半的帕子,眼神空洞得像口深井。当他提着剑冲到张府时,所有人都知道,他要做什么。
张府的门开着,张启山就站在院子里,穿着那件黑色的军大衣,一动不动。
“是你害死了她!”二月红的声音嘶哑,剑带着风声刺向张启山的胸口。
尹新月尖叫着冲过去,想挡在张启山面前,却被他一把推开。
“噗嗤”一声,剑没入了胸口。鲜血瞬间染红了军大衣,像开了一朵惨烈的花。
张启山看着二月红,嘴唇动了动:“丫头……给你留了封信……在解九爷那里……”他咳出一口血,“如果你想知道……日本人在矿山的阴谋……想知道他们为什么……抢还魂草……就跟我下墓……查清楚了……我这条命……任你处置……”
二月红的剑还插在他胸口,手却在发抖。这时,解九爷匆匆赶来,手里拿着封信:“二爷,这是丫头的信!你看看!”
信上的字迹已经很潦草,却字字泣血:“二爷,别怪佛爷,是我求他的。我知道自己活不成了,不想你为我报仇,不想你有事。矿山里有日本人的秘密,他们想利用陨铜做坏事,佛爷需要你帮忙。你要好好活着,替我看看……这太平盛世……”
二月红看着信,突然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他猛地拔出剑,转身就走。剑上的血滴在青石板上,像一串绝望的省略号。
张启山捂着胸口,缓缓倒下。尹新月扑过去抱住他,眼泪打在他的脸上:“你傻不傻!为什么不躲!”
“他心里……比我痛……”张启山看着二月红消失的方向,轻轻闭上了眼睛。
医院里,陈皮从昏迷中醒来,挣扎着拔掉手上的针头。他听说丫头不行了,疯了一样往红府跑。当他冲到红府门口,看到漫天的白绫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白绫在风里飘着,像无数只招魂的手。
“师娘……”他喃喃地说,声音轻得像梦呓。他冲进去,却被护卫拦住。“让我进去!我要见师娘!”
二月红坐在灵堂里,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陈皮看着那口黑漆漆的棺材,突然笑了,笑得眼泪直流:“是我没用……我没能保护好你……”他猛地跪在地上,用头撞着地板,“师娘,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啊!”
灵堂里,只有他的哭声,和外面风吹白绫的声音,交织成一片绝望的哀鸣。
尹新月守在张启山床边,看着他苍白的脸,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终于明白,这些男人之间的情谊,这些藏在阴谋和仇恨里的温柔,比北平城所有的风花雪月都要沉重。
张启山醒来时,看到的就是尹新月红着的眼睛。他想抬手摸摸她的脸,却没力气。
“别乱动。”尹新月按住他的手,声音软软的,“医生说你伤得很重。”
张启山笑了笑,嘴角扯出一抹血迹:“死不了……”
“不许说死!”尹新月瞪他,眼泪却掉了下来,“你要是死了,谁还我三千万?谁还我人情?”
张启山看着她掉眼泪的样子,突然觉得胸口的痛好像减轻了些。他低声道:“等我好了……带你去矿山……看看那里的星星……比北平的亮……”
尹新月吸了吸鼻子,重重地点了点头。
窗外的雨停了,阳光透过云层照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长沙城的故事,还远远没有结束。丫头走了,但她用自己的方式,把这些男人的命运,紧紧地绑在了一起。矿山里的秘密,日本人的阴谋,还有那些藏在心底的爱与恨,都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一一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