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四年暮春,柴桑驿馆的铜镜蒙上了层薄灰。刘备望着镜中自己鬓边的白发,眼角的皱纹像被江水冲刷多年的河床,深深浅浅蔓延开去。他抬手抚过脸颊,指腹触到凹陷的颧骨——自刘琦病逝后,他便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此刻对着镜子,竟生出几分怯意。
“主公,该动身了。”赵云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沉稳的暖意。这位白袍将军总是这样,无论何时都挺直着脊梁,仿佛能撑住天塌下来的重压。
刘备转过身,见赵云捧着一件新裁的锦袍,青底绣着暗龙纹,是诸葛亮特意从荆州送来的。“子龙,你说……吴国太会喜欢我这把老骨头吗?”他的声音有些发颤,像秋风里摇曳的芦苇。
赵云将锦袍递给他,目光灼灼:“主公忘了长坂坡吗?百万曹军中,您护着阿斗杀出重围,那份气度,连曹操都赞‘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国太是明事理的人,定会看重主公的龙凤之姿,而非年岁。”
刘备望着赵云眼中的信任,忽然挺直了腰杆。他想起自己从涿郡起兵,讨黄巾、战吕布、依曹操、投袁绍,半生颠沛却从未屈服,难道今日会栽在一场相亲上?他接过锦袍穿上,铜镜里的人影虽仍苍老,脊梁却挺得笔直。
甘露寺建在北固山的半山腰,朱红的庙门对着滚滚长江。吴国太坐在佛堂的主位上,左右陪着乔国老夫妇——这对育有二乔的老人,是孙权特意请来做见证的。孙尚香站在太身后侧,一身藕荷色长裙,腰间的玉佩随着脚步轻晃,却始终垂着眼帘,看不清神色。
“刘备到——”寺僧的唱喏声刚落,刘备已踏着石阶进来。他没穿铠甲,只着青锦袍,长髯用玉簪束着,虽无少年郎的俊朗,却自有股历经风霜的沉稳。
“晚辈刘备,拜见国太,拜见乔公、乔母。”他躬身行礼,动作不疾不徐,袍角扫过青石地面,竟无半分慌乱。
吴国太眯着眼打量他,见这老汉虽鬓发斑白,双目却炯炯有神,举止间带着皇室宗亲的气度,心里先有了几分满意。她笑道:“皇叔不必多礼,快请坐。”
乔国老捻着胡须,打量着刘备:“久闻皇叔仁德,携民渡江之事,天下人都赞呢。”
“乔公过誉。”刘备拱手,“百姓是根本,备怎忍舍弃?”他说起当年在当阳,如何带着十万百姓缓缓撤退,曹军追来时,又如何让关羽断后、张飞断桥,语气平实却字字千钧。
孙尚香垂着的眼帘悄悄抬起,偷瞄了刘备一眼。她听过太多英雄故事,却从未有人把“携民渡江”说得这般真切——那些被战火裹挟的百姓,在他口中不是累赘,而是“根本”。
正说着,寺外忽然传来争吵声。原来是孙权怕刘备失仪,特意派了刀斧手埋伏在寺外,却被乔国老的家丁撞见。乔国老顿时怒道:“孙权这是要做什么?莫非想在甘露寺加害皇叔?”
吴国太脸色一沉:“传我令,让外面的刀斧手都退下!谁敢伤皇叔一根头发,我饶不了他!”
孙权躲在佛堂后,听闻母亲发怒,只得悻悻撤了伏兵。他望着佛堂里侃侃而谈的刘备,忽然觉得这老汉不像表面那般简单——能让母亲和乔国老都称赞,定有过人之处。
宴席摆设在甘露寺的望江亭。亭外长江奔流,亭内觥筹交错。刘备举杯敬吴国太:“多谢国太收留,备感激不尽。”
“皇叔是自家人,客气什么。”吴国太笑着回敬,“我这女儿,性子烈了些,却也是个好姑娘。她自幼随父兄习武,寻常男子都不是她对手呢。”
孙尚香闻言,脸颊微红,却梗着脖子道:“母亲!说这些做什么。”
刘备望着她泛红的耳根,忽然笑道:“郡主文武双全,备能得郡主青睐,是三生有幸。”他说起自己年轻时,如何在涿郡与关羽、张飞结义,如何在虎牢关前温酒斩华雄,虽有自夸之嫌,却说得荡气回肠。
赵云在旁补充:“主公在长坂坡时,单骑冲阵,七进七出,救出阿斗公子呢!”
“子龙莫要夸张。”刘备摆手,“那是子龙的功劳,与备无关。”
这番谦逊,反倒让吴国太更满意。她对孙尚香道:“香儿,你看皇叔如何?”
孙尚香被问得心慌,支吾道:“母亲做主便是。”话一出口,脸颊更红,连忙低头饮酒,却没注意到刘备眼中闪过的笑意。
午后,刘备陪着吴国太在寺中散步。行至放生池边,见一群锦鲤游来游去,刘备忽然道:“国太你看,这鱼若只在池中,虽安稳却难见大江;若能入长江,虽有风浪却能游向大海。”
吴国太何等精明,当即明白他意有所指:“皇叔是说,想借荆州为池,日后入西川如入大江?”
“国太明鉴。”刘备躬身,“备暂借荆州,只为安身,待取西川,定当奉还。”
“我信皇叔。”吴国太望着长江,“孙权年轻,行事难免急躁,日后若有得罪,还望皇叔海涵。”
此时,孙尚香正站在亭内,望着刘备与母亲的背影。赵云走过来,抱拳道:“郡主,我主公虽老,却有赤诚之心。他若得郡主相助,定能成就大业。”
孙尚香没回头,却轻声道:“我兄长的性子,我知道。他若执意要夺荆州,你家主公打算如何?”
“以和为贵。”赵云道,“我主公常说,孙刘联手,才能抗衡曹操。若自相残杀,只会让曹操得利。”
孙尚香沉默良久,忽然转身往佛堂走去。她要去告诉母亲,这门亲事,她应了。
傍晚,刘备准备返回驿馆。孙尚香忽然提着一个食盒追出来:“这个给你。”食盒里是几样精致的点心,还有一小坛酒。
“多谢郡主。”刘备接过食盒,指尖不小心触到她的手,两人都像被烫到般缩回。
孙尚香脸颊绯红,转身跑回寺内,却在门后停住脚步,望着刘备的背影消失在暮色里。长江的风吹起她的裙裾,像只欲飞的白鸟。
回到驿馆,刘备打开食盒,见点心是荆州口味,酒是西川的“烧春”,眼眶忽然一热。他对赵云道:“子龙,你看这郡主……”
“主公,这是好事啊。”赵云笑道,“郡主肯为您做家乡点心,可见心里是有您的。”
刘备望着窗外的月色,忽然觉得这柴桑的夜晚,竟比荆州还要暖。他想起甘露寺里,吴国太的温和、乔国老的赞许,还有孙尚香那悄悄抬起的眼帘,嘴角不自觉地扬起。
而在孙权的府邸,周瑜正对着地图发愁。他听闻甘露寺相亲顺利,气得将笔扔在地上:“母亲怎会看上刘备这老东西?”
孙权叹气:“母亲说,刘备有仁德,又有气度,配得上妹妹。”
“气度?”周瑜冷笑,“那是装出来的!他若真有气度,就该把荆州还给咱们!”他猛地一拍案,“主公放心,我还有计!待他入赘后,我就把他软禁起来,不怕诸葛亮不还荆州!”
窗外的月光照在周瑜苍白的脸上,竟带着几分狰狞。他不知道,此刻的刘备,正捧着孙尚香送的酒坛,对着长江,畅想着孙刘联手、共定天下的未来。
甘露寺的香火,在暮色里袅袅升起,像一根无形的线,一头系着荆州的雄心,一头系着江东的柔情。而这场始于算计的联姻,终将在历史的洪流里,掀起意想不到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