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泥冈上的风,带着酒气和汗味,吹得人昏昏沉沉。谢都管看着晁盖等人捧着酒瓢,仰着脖子灌酒,喉结滚动的声响像重锤敲在军汉们心上。那酒桶敞着口,琥珀色的酒液晃出诱人的光,连空气里都飘着甜丝丝的酒香。
“提辖,你看他们喝得多痛快,肯定没事!”矮胖军汉咽着口水,声音发颤。谢都管跟着帮腔:“是啊杨提辖,咱们就买一桶,抿两口润润嗓子,耽误不了赶路。”
杨志盯着晁盖等人——七个汉子喝完酒,正用枣子下酒,说说笑笑,半点异样没有。他眉头拧成疙瘩,心里那根紧绷的弦,终究松了半寸。军汉们见状,不等他点头,已经哄抢着围向白胜的酒担。
“慢点!”白胜假意拦了拦,手却“不经意”地碰了碰酒桶。早有军汉抢过瓢,往桶里一舀,仰头就灌。那瓢边缘,沾着吴用事先抹好的蒙汗药,遇酒即溶,无色无味。
晁盖在旁看得清楚,故意大声道:“店家,再给我们添点!这酒喝着舒坦!”他借过军汉手里的瓢,转身往自己空桶里舀——实则是换了个干净瓢,又把带药的瓢悄悄放回军汉堆里。
不过半盏茶功夫,先喝酒的军汉忽然腿一软,“扑通”倒了一地。谢都管正抿着酒,忽见此景,惊得酒碗脱手:“不好!酒里有……”话没说完,也软倒在地。
杨志心头剧震,拔刀就要喝问,却只觉天旋地转,眼前金星乱冒。他死死攥着刀柄,想看清是谁下的手,可眼皮越来越沉,终究“哐当”一声栽倒,人事不省。
“成了!”刘唐欢呼一声,就要去捆人。白胜却红了眼,捡起地上的刀,朝着离得最近的军汉就要捅:“让你们跟我抢酒喝!”
“住手!”吴用厉声喝止,“我们是劫财,不是害命!”他瞪着白胜,“再敢滥杀,就把你踢出队伍!”
白胜悻悻收刀。晁盖沉声道:“别耽误时间,搬东西!”七人快手快脚,将十一担生辰纲搬上小车,顺着密道往郓城方向去。临走前,吴用看着昏迷的杨志,叹道:“也是条好汉,可惜了。”
回到东溪村,晁盖将生辰纲藏进地窖,又摆了酒款待众人。酒过三巡,阮小二拍着桌子:“保正,这次全靠你领头,往后我们就认你做大哥!”
众人纷纷附和。晁盖摆摆手:“都是兄弟,不说这个。只是生辰纲非同小可,官府定会严查,咱们得早做打算。”他看向白胜,“你那赌瘾,必须戒了!再敢去赌坊,休怪我不认你这个兄弟。”
白胜连连点头:“我戒!我一定戒!”
这边正商议着,黄泥冈上的杨志终于醒了。他挣扎着坐起,见满地昏迷的军汉,独独少了生辰纲,顿时如遭雷击。再看谢都管和虞候,早已没了踪影——不用想也知道,这些人定是撇清关系,先溜了。
“天亡我也!”杨志拔剑就要自刎,却被一只手死死按住。
“杨提辖,何必如此?”公孙胜不知何时折返,手里还提着个水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一身武艺,难道就甘心死在这荒冈上?”
杨志红着眼:“我弄丢生辰纲,回去是死;不回去,也是亡命天涯。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高俅害你,梁中书逼你,这世道本就不公。”公孙胜将水囊递给他,“不如暂且隐忍,寻个去处安身,将来总有翻案的机会。”
杨志看着水囊里晃动的水,想起杨家将的英名,想起自己空有一身武艺却报国无门的憋屈,终是收了剑:“多谢先生点醒。”
公孙胜道:“我要往蓟州去,你若无处可去,可往二龙山投鲁智深,他定会收留你。”
杨志谢过公孙胜,望着茫茫前路,第一次觉得,落草或许不是唯一的路,却可能是唯一的活路。
济州府衙内,知府正对着何涛大发雷霆:“一个月!再破不了案,我就把你发配沙门岛!”说着,竟命人拿来刺青笔,在何涛脸上刺了“迭配……州”三个字,只空着地名,羞辱之意昭然若揭。
何涛捧着公文,满脸羞愤,回到家就灌起了闷酒。弟弟何清推门进来,见他这副模样,皱眉道:“哥,你这是咋了?”
何涛把生辰纲被劫的事一说,何清忽然道:“我知道线索!前几日在赌坊,白胜那厮输光了钱,还说认识晁盖,要去‘干票大的’。后来我听人说,黄泥冈劫案那天,有人见七个贩枣子的和白胜在一起!”
“白胜?晁盖?”何涛眼睛一亮,酒意顿时醒了,“快!带我去抓白胜!”
兄弟俩连夜赶到白胜家,见他正对着一堆银子傻笑,当场人赃并获。公堂上,何涛请来谢都管带来的两个虞候,两人一见白胜就喊道:“就是他!黄泥冈上卖酒的就是他!”
白胜起初还嘴硬,怎奈何涛动了大刑,夹棍一上,他便疼得魂飞魄散,一五一十供出了晁盖、吴用、公孙胜、刘唐、阮氏三兄弟。
“好!好!”何涛拿着供词,连夜点了二十个公人,“去郓城!抓晁盖!”
郓城县衙门口,日头刚上三竿。宋江正站在阶前,看文书房的小吏贴告示,忽听马蹄声响,一队公人簇拥着个面有刺字的官差赶来,正是何涛。
“宋押司,”何涛翻身下马,拱手道,“知县大人在吗?我有紧急公文。”
宋江是郓城县押司,为人仗义,黑白两道都吃得开,与晁盖更是过命的交情。他见何涛神色不善,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却不动声色:“不巧,知县下乡查案去了。何观察有何要事?”
何涛不知两人交情,叹道:“实不相瞒,黄泥冈生辰纲被劫,我已查出主犯是你们县的晁盖,特来拿人。”他掏出公文,“还请押司代为通报,等知县回来,咱们立刻动手。”
宋江接过公文,手指触到“晁盖”二字时,微微一顿,随即笑道:“晁盖?是东溪村的晁保正?他可是个本分人,怎会劫生辰纲?”
“押司有所不知,人证物证俱在,白胜都招了。”何涛没多想,只顾着抱怨,“这案子破得不容易,我脸上都被刺了字……”
宋江一边陪他说话,一边盘算:晁盖是条好汉,绝不能让他被抓。他假意道:“何观察一路辛苦,先到厢房歇着,我去后堂看看知县回来没。”
转身进了后堂,宋江快步走到侧门,对心腹衙役道:“快!牵我的‘玉狮子’来!”他翻身上马,打马就往东溪村跑,马蹄扬起一路烟尘。
东溪村口,晁盖正和吴用商量着往梁山投奔的事,忽见宋江疾驰而来,满头大汗,翻身下马就喊道:“晁大哥!快跑!何涛带着人来抓你了!白胜招了!”
晁盖大惊:“怎么这么快?”
“别问了!”宋江喘着气,“他们在县衙等着知县,我特意赶来报信。你们赶紧收拾细软,往石碣村阮家兄弟那里躲,那里水路复杂,官府不容易找到!”他从怀里摸出十两银子,“这点钱你拿着,路上用。”
“公明贤弟……”晁盖握着宋江的手,眼圈发红,“大恩不言谢!”
“快走!”宋江翻身上马,“我得赶紧回去,免得露了马脚。”他打马而回,刚到县衙门口,就见何涛在等他,忙笑道:“知县还没回,何观察再等等?”
何涛哪里肯等,催着公人:“不等了!先去东溪村!”
等何涛带着人赶到东溪村,晁盖家早已人去楼空,只余下一桌没收拾的酒菜,地窖里的生辰纲也没了踪影。何涛气得直跺脚,却不知晁盖等人早已顺着宋江指的路,往石碣村逃去。
宋江站在县衙门口,望着东溪村方向,轻轻舒了口气。他知道,自己这一放,算是彻底和官府绑在了对立面。但他不后悔——在这浑浊的世道,能护着一个真正的好汉,比什么都重要。
而此时的石碣村,阮小二正撑着船,载着晁盖等人往芦苇荡深处去。吴用望着两岸飞速倒退的芦苇,叹道:“多亏宋押司报信,不然咱们就成瓮中之鳖了。”
晁盖道:“宋江这份情,咱们记下了。只是往后,怕是要亡命天涯了。”
刘唐道:“怕什么?大不了上梁山!王伦若不收,咱们就自己占个山头!”
船行渐远,消失在茫茫芦苇荡中。何涛的人马在岸上骂骂咧咧,却连船影都找不到。这场追逐,才刚刚开始。
宋江回到家中,坐立不安。他知道,何涛找不到晁盖,定会起疑。果不其然,傍晚时分,何涛就带着公人来了,虽没明说,眼神却满是探究。
“宋押司,今日你去了哪里?”
宋江端起茶杯,慢悠悠道:“在府衙处理公文,怎么了?”
何涛盯着他看了半晌,见他神色坦然,终是没再追问,悻悻离去。宋江看着他的背影,知道此地不宜久留,得早做打算。
夜色渐深,郓城县笼罩在一片寂静中。只有宋江书房的灯还亮着,他正在写一封书信,收件人是柴进。信中,他没说自己私放晁盖,只说“东溪村晁保正遭人陷害,望大官人照拂”。
窗外,月光如水。宋江知道,自己的人生轨迹,从放走晁盖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改变。而那被劫的生辰纲,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一圈圈扩散,终将把更多好汉卷入其中,汇聚成水泊梁山那股不可阻挡的洪流。
此刻的晁盖等人,已在石碣村安顿下来。阮小五杀了条大鱼,阮小七烫了壶老酒,众人围坐在一起,虽前路未卜,却个个眼中有光。
“不管往哪里去,”晁盖举起酒碗,“咱们七人,生死与共!”
“生死与共!”众人齐声响应,碗沿相碰的脆响,在夜色中传出很远,仿佛在预示着一个新时代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