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龙院的海棠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落了一地。阎惜娇坐在窗边,手里拈着支绣花针,绣了半天,却连个花瓣的形状都没绣出来。她时不时抬头望一眼门口,眉头拧得越来越紧——宋江说好了下衙就来,这都快天黑了,影子都没见着。
“娘,你说他是不是忘了?”阎惜娇把绣花针一扔,语气里带着委屈。
阎婆正在厨房炖鸡汤,探出头来:“傻丫头,宋押司忙呢,县里的事多。再等等,说不定就来了。”话虽如此,她心里也犯嘀咕——自从那日宋江在这儿留宿后,就来得少了,偶尔来一次,也总是匆匆忙忙。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脚步声,还夹杂着男人的笑闹。阎惜娇眼睛一亮,连忙起身,理了理裙摆,走到门口迎接。可看清来人,她脸上的笑就淡了——宋江是来了,身后却跟着雷横和朱仝,三个大男人勾肩搭背,一进门就嚷着要喝酒。
“宋大哥,你这乌龙院可真不错,藏得够深啊!”雷横嗓门大,一屁股坐在桌边,眼睛溜了溜阎惜娇,“这位就是阎姑娘吧?果然是个美人!”
宋江哈哈一笑,拍着雷横的肩膀:“少胡说!这是我认的妹妹,叫惜娇。惜娇,给雷都头、朱都头倒酒。”
阎惜娇心里憋着气,却只能强笑着应了,转身去拿酒壶。她特意换上了宋江上次答应给她买的藕荷色绫罗裙,头发上还插了那支金步摇,本想让宋江夸几句,可他连看都没多看一眼,只顾着和雷横、朱仝划拳喝酒。
“再来一碗!”朱仝把空碗一递,目光在阎惜娇身上停了停,随即又转向宋江,“大哥,你这妹妹可真能干,把院子收拾得这么干净。”
“还行吧。”宋江喝得兴起,随口应了句,又和雷横碰了一杯。
阎惜娇斟酒的手微微发抖,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她算什么?一个倒酒的丫头吗?还是他们喝酒时顺带看的景致?
就在这时,院门外又有人喊:“宋押司在吗?”
宋江抬头一看,是张文远,便喊道:“文远来了?快进来喝一杯!”
张文远走进来,手里还提着个小礼盒,刚要说话,目光却撞进了阎惜娇的眼里。她正站在桌边,金步摇随着斟酒的动作轻轻晃动,烛光映在她脸上,半边亮半边暗,竟比那日在酒楼里更添了几分妩媚。张文远看得呆了,礼盒“啪嗒”掉在地上。
“文远,你看什么呢?”宋江笑着推了他一把。
张文远这才回过神,脸“腾”地红了,慌忙捡起礼盒:“没……没什么。听说押司纳了阎姑娘,特来道喜。”
“瞎胡说什么!”宋江瞪了他一眼,“这是我认的妹妹,快坐下喝酒。”
张文远喏喏地坐下,眼睛却忍不住往阎惜娇那边瞟。阎惜娇被他看得不自在,又想到宋江对自己的冷淡,心里忽然冒出个念头——你不把我当回事,总有人把我当宝。她故意挺了挺胸,走路时腰肢扭得更柔了,还“不小心”把酒洒在了张文远的衣袖上。
“哎呀,对不住。”她故作慌乱地拿出帕子,往张文远袖子上擦。
张文远的脸更红了,连连道:“没事,没事。”
宋江和雷横、朱仝聊得正欢,根本没注意这茬。阎惜娇看着张文远那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转身进了里屋——她不想再看宋江那副嘴脸了。
接下来的几日,宋江更是连影子都没出现。阎惜娇整日里坐在窗前,看着院外的街景发呆。街上人来人往,有挑着担子叫卖的小贩,有挽着篮子逛街的妇人,还有追逐打闹的孩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唯独她,像被困在这乌龙院里的金丝雀,空有一身华服,却连自由都没有。
“你看你那魂不守舍的样子!”阎婆拿着扫帚,扫着地上的花瓣,“站在门口东张西望,像什么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盼着野男人呢!”
阎惜娇被骂得眼圈一红:“娘,我闷得慌!宋江他……他根本就不把我放在心上!”
“傻孩子。”阎婆放下扫帚,叹了口气,“男人嘛,哪有不忙的?宋江是县里的押司,要管多少事?你得学会投其所好,留住他的心。他喜欢什么?你就学着做什么。”
“他喜欢什么?”阎惜娇愣了愣,“他就喜欢喝酒,和那些兄弟瞎混,要么就一个人发呆,我怎么投其所好?”
“那就学着陪他喝酒,听他说话。”阎婆道,“他不说话,你就找话说,给他捶捶背,捏捏腿,男人都吃这一套。”
阎惜娇撇撇嘴,没说话。她做不到,也不想做——她要的是被捧在手心的疼惜,不是低三下四的讨好。
这天晚上,宋江终于来了。阎惜娇眼睛一亮,连忙回屋,换上了最鲜艳的红裙子,还在鬓边插了朵新开的海棠。她笑着迎上去:“你可来了,我给你留了饭菜。”
宋江“嗯”了一声,脸上带着疲惫,脱下外套就往床上躺:“太累了,先睡会儿。”
阎惜娇脸上的笑僵住了。她忙前忙后准备了半天,换来的就是一句“先睡会儿”?她看着宋江躺在床上,背对着她,鼾声很快就响了起来,心里的火气“噌”地就上来了。可她不敢发作,只能咬着牙,吹了灯,在床的另一头躺下。
黑暗中,她睁着眼睛,看着宋江的背影,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凭什么?她阎惜娇哪里不好?要这样被冷落?
半夜里,宋江忽然醒了。他没开灯,摸黑坐在桌边,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副象棋,自己跟自己下了起来。左手执红,右手执黑,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啪嗒”的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阎惜娇被吵醒了,坐起来问:“你怎么不睡了?”
“睡不着。”宋江头也不抬,“你睡你的。”
阎惜娇看着他,忽然走过去:“我陪你下吧,我也会一点。”
宋江却放下棋子:“不了,时候不早了,我该回衙了。”他起身就要穿衣。
“别走!”阎惜娇拉住他的袖子,声音带着哭腔,“你就不能多陪我一会儿吗?哪怕说说话也行啊。”
宋江皱起眉头:“我真的有事。”他挣开她的手,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给你,明天让你娘给你买些首饰,或者做两身新衣裳。”
在他眼里,她想要的,不就是这些吗?
阎惜娇看着那锭银子,忽然觉得很讽刺。她要的不是银子,是他的陪伴,是他的在意啊!可她知道,说这些也没用。她默默地松开手,看着宋江匆匆离去的背影,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宋江来得越来越少,每次来也总是匆匆忙忙。阎惜娇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坏,动不动就摔东西,阎婆劝也没用。这天她又站在门口望街景,忽然看见张文远在楼下徘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
上次被她撩拨了一下,张文远心里就像长了草,总想着来找她,可又怕被宋江知道,只能在楼下打转。
阎惜娇心里一动,故意对着他笑了笑,招手道:“张文书,上来坐会儿吧。”
张文远的心“怦怦”直跳,左右看了看,见没人注意,便蹑手蹑脚地进了院。“阎姑娘,找我……有事?”
“没事就不能请你上来坐坐?”阎惜娇给他倒了杯茶,故意挨得很近,吐气如兰,“宋大哥总不来,我一个人闷得慌。”
张文远的脸又红了,低着头不敢看她:“押司他……他忙。”
“再忙,也不能把妹妹扔在一边不管啊。”阎惜娇叹了口气,手“不小心”碰到了张文远的手。
张文远像触电似的缩回手,猛地站起来:“我……我该走了,还有公文没处理。”他几乎是逃也似的跑了。
阎惜娇看着他的背影,“嗤”地笑了出来——真是个没胆的。可心里却更空了,连个可以调笑解闷的人都留不住。
又过了几日,阎惜娇正对着镜子发呆,忽然听见楼下有脚步声。她走到窗边一看,又是张文远,正鬼鬼祟祟地在楼下徘徊。这一次,他的胆子似乎大了些,时不时抬头往楼上看。
阎惜娇的心像被猫爪挠了一下。她打开窗户,对着楼下招了招手。
张文远眼睛一亮,快步跑了上来。刚进门,就扑通跪在地上:“惜娇,我……我喜欢你!自从第一次见你,我就……”
阎惜娇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随即又觉得好笑。她故意板起脸:“你胆子不小啊,敢惦记宋押司的妹妹?就不怕他扒了你的皮?”
张文远果然被吓住了,脸色发白:“我……我不敢了,我这就走。”
他刚站起来,阎惜娇却忽然笑了,走过去扶起他:“逗你的。”她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轻声道,“其实……我也挺闷的。”
温热的气息吹在耳边,张文远的骨头都酥了。他猛地抱住阎惜娇,声音发颤:“惜娇……”
干柴遇烈火,哪里还收得住?两人跌跌撞撞地进了卧房,门“砰”地关上了。窗外的海棠花,又落了几片。
从那以后,乌龙院就多了个秘密。阎惜娇和张文远约定,只要她在窗口挂一条红丝巾,张文远就会找机会溜进来。起初两人还偷偷摸摸,后来见宋江一直没来,胆子就越来越大了。
张文远不像宋江,他会陪阎惜娇说话,听她抱怨,还会给她带些小玩意儿——一支好看的珠花,一块香甜的糕点,虽然不值钱,却让阎惜娇觉得自己是被在意的。她渐渐离不开他了,甚至开始盼着宋江永远不要来。
阎婆起初没察觉,后来见张文远来得勤了,女儿脸上的笑容也多了,心里便猜到了七八分。她找阎惜娇谈了一次,阎惜娇却满不在乎:“娘,反正宋江也不把我当回事,我找个人陪我怎么了?”
阎婆叹了口气,也没再多说。她一个穷老婆子,能有什么办法?只要女儿高兴,只要别被宋江发现,就这样吧。
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张文远和阎惜娇的事,终究还是传了出去。这天雷横在赌坊里喝酒,听见两个赌徒在嘀咕:“听说了吗?宋押司那个妹妹,跟那个新来的张文远好上了,就在乌龙院里……”
“真的假的?宋押司知道了,还不得气疯了?”
雷横听得火冒三丈,一拳砸在桌上:“胡说八道什么!”
那两个赌徒见是雷都头,吓得不敢再吭声。雷横却坐不住了,他和宋江是过命的兄弟,这事不能不管。他立刻起身,往乌龙院赶去。
到了院门口,雷横抬头一看,心就沉了下去——窗口果然挂着一条红丝巾,鲜艳得刺眼。他深吸一口气,敲响了院门。
开门的是阎婆,见是雷横,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雷都头,您来了?”
“宋江呢?”雷横问。
“押司他……他没来。”阎婆支支吾吾。
雷横没理她,径直往里走,刚到院子中央,就听见卧房里传来男女的调笑声。他皱紧眉头,对着卧房喊道:“张文远!你给我出来!”
里面的笑声戛然而止。过了一会儿,张文远衣衫不整地跑了出来,脸色惨白:“雷……雷都头。”
阎惜娇也跟了出来,倒是比张文远镇定些,只是眼神有些躲闪。
雷横指着张文远的鼻子骂道:“你个畜生!宋押司待你不薄,你竟敢做出这种忘恩负义的事!”他又看向阎惜娇,“惜娇,你也太糊涂了!这要是被宋江知道了,你让他脸往哪儿搁?”
阎惜娇咬着唇,没说话。
“滚!”雷横指着院门,对张文远吼道,“再敢来,我打断你的腿!”
张文远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跑了。
雷横看着阎惜娇,叹了口气:“惜娇,好自为之吧。宋江那边,我会想办法瞒着,但你要是再这样,谁也保不住你。”
他转身离开了乌龙院,心里沉甸甸的。他知道,这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宋江那个人,看着随和,其实最看重脸面,一旦知道了,后果不堪设想。
雷横没回县衙,而是直接去了宋江家。宋江正在看书,见他脸色不好,便问:“怎么了?”
雷横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大哥,你……你最近还是多去乌龙院看看吧,有些事……不太对劲。那个张文远,你得防着点。”
宋江愣了愣:“张文远?他怎么了?”
“没什么。”雷横不想把话说得太透,“总之你多留意,别让人钻了空子,坏了你的名声。”
宋江看着雷横,总觉得他话里有话。他皱起眉头,心里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放下书,站起身:“我去乌龙院看看。”
此时的乌龙院,阎惜娇正站在窗前,看着张文远仓皇逃走的方向,心里又怕又乱。她知道,纸终究包不住火,宋江迟早会知道的。可事到如今,她也没什么好怕的了——大不了,就是一拍两散。
她取下那条红丝巾,扔在地上,用脚狠狠地踩着。海棠花瓣落在她的发间,她却浑然不觉。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悄然逼近乌龙院,而身处风暴中心的三个人,谁也不知道,这场由寂寞和欲望引发的纠葛,终将以怎样惨烈的方式收场。
宋江提着灯笼,走在去乌龙院的路上。夜色深沉,风吹得灯笼摇晃,光影忽明忽暗,就像他此刻的心情。他有种预感,今晚去乌龙院,或许会看到一些不想看的东西。可他还是要去——那是他的乌龙院,那是他认下的妹妹,他不能不管。
灯笼的光,照亮了前方的路,却照不亮人心深处的幽暗。乌龙院的门,就在前方不远处,而门后的秘密,即将被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