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当户对(三)
买房的事,像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两家人的心头,最终还是王业鹏和陈礼华小两口自己拍板,找到了一个折中的落点。
“爸,妈,叔叔,阿姨,”王业鹏在一次例行家庭视频通话里开了口,语气带着商量的谨慎,“我和礼华看了很多楼盘,也跑了挺多地方。综合考虑下来,我们打算……先买个两居室。” 他顿了顿,观察着屏幕里四位老人的反应,“位置选在离我公司软件园比较近的这个新小区。礼华上班是远了点,但好在有地铁直达,通勤时间也能控制在半小时左右。这样我能省下不少通勤时间,万一加班晚了也方便。至于将来……等我们经济更宽裕了,或者真有需要了,再在礼华单位附近或者中间地段考虑买第二套小的,给老人住或者当学区房都行。现在先解决眼前的居住问题,压力也小很多。”
这个方案,显然更贴近王业鹏和他父母“量力而行”的务实原则。陈父陈母在屏幕那头沉默了几秒,陈父最终叹了口气,点点头:“行吧,你们年轻人自己决定。位置……偏就偏点吧,业鹏工作要紧。” 陈母李芳没说话,只是看着女儿,眼神里有些复杂的情绪,有妥协,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他们理想中那个能容纳两代甚至三代人的“家”,暂时搁浅了。
王家父母明显松了口气,张玉芹立刻接口:“这样好!这样好!稳当!业鹏方便比什么都强。礼华辛苦点,年轻人多跑跑,就当锻炼了。” 王建国也跟着点头附和。
房子定了下来,是软件园附近一个新开发的刚需盘里一套八十多平米的两居室。接下来是装修。预算有限是共识,双方父母支援的首付之外,小两口背上的房贷已经不算轻松。于是,“简装”成了唯一的选择。
“就刷个大白墙,铺个复合地板,厨房卫生间弄齐基本设施就行,家具家电慢慢添置。”陈礼华和王业鹏达成了共识。他们找了一家报价相对实在的装修公司,签了合同,满心憧憬着能在宝宝出生前搬进属于自己的小家,哪怕它很小、很简朴。
然而,“简装”二字,在实际操作中却像掺了水的面团,越揉越膨胀。装修公司的项目经理总是能找到各种“建议”:“这个墙面不铲到底容易空鼓啊”,“卫生间不做二次防水将来漏水麻烦可就大了”,“厨房这个位置不打个吊柜太浪费空间了”……每一句“建议”背后,都跟着一笔不大不小的增项。小两口脸皮薄,又担心将来真出问题,咬咬牙,能加的也就加了。原本计划的极简风,不知不觉间添了不少“实用”的柜子、“必要”的吊顶。等到硬装完成,看着账本上超出预算近三成的数字,两人面面相觑,只能苦笑。
更大的问题接踵而至——环保。为了尽快入住,他们选了宣称环保等级最高的板材和油漆。硬装结束,开窗通风了小半年,满心以为可以搬家了。陈礼华特意买了好几盒甲醛检测盒,结果一测,卧室和儿童房都超标,尤其儿童房,颜色深得刺眼。
“不行!绝对不能住!”陈母李芳第一个跳出来,斩钉截铁,“孩子那么小,呼吸系统多娇嫩!超标一点都不能冒险!必须再晾!”
王业鹏看着检测结果,眉头紧锁:“可是……我们租的房子下个月就到期了,续租又要半年起……” 经济压力像无形的绳索。
“续!”陈父这次也异常坚决,“钱重要还是孩子健康重要?租!再租半年!这半年你们天天过去开窗,放绿萝,放活性炭,使劲吹!”
于是,小两口又续租了半年。这半年里,他们像上班打卡一样,每天下班后绕道去新房,打开所有门窗,放置网购的各种炭包、绿植,周末更是全天候通风。半年后再次检测,数值降了一些,但儿童房依然在临界值附近徘徊。
“还是不行……”陈礼华摸着已经高高隆起的肚子,忧心忡忡。产期临近,她无法想象带着新生儿住进这样的环境。
“要不……请专业的除甲醛公司吧?”王业鹏翻看着手机,查到几家本地评价不错的公司,但报价不菲,整套房子处理下来要大几千块。这对于刚付完装修尾款、又续租了半年房子的小两口来说,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请!”这一次,两家父母的态度出奇地一致。张玉芹甚至在电话里说:“业鹏,钱不够妈这有!孩子的安全健康第一,这钱必须花!”
专业公司上门,用高温熏蒸、喷涂药剂、臭氧处理等一系列流程折腾了几天。完工后又密闭了几天,再通风散味。最后一次检测,各项指标终于都降到了安全范围以内。而此时,陈礼华距离预产期只有不到一个月了。
搬家,成了一场与时间赛跑的混乱战役。挺着巨大肚子的陈礼华只能负责指挥和整理小件物品,重活累活都落在王业鹏和特意赶来的陈父身上。当最后一件行李搬进还散发着淡淡药剂味的新家,陈礼华累得几乎虚脱,坐在光秃秃的地板上,看着这个历经波折、姗姗来迟的小窝,心里五味杂陈。宝宝,注定要在出租屋里迎接这个世界了。
女儿王沐晴的出生,像一颗小太阳,瞬间照亮了两个家庭。姥姥李芳和奶奶张玉芹,几乎同时抵达了济南。小小的出租屋,因为新生命的降临和两位老人的到来,显得更加拥挤,却也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热闹和……微妙的张力。
最初的喜悦过去,养育理念的差异如同平静水面下的暗流,开始悄然涌动。
喂奶是第一个战场。李芳讲究“定时定量”,严格按照育儿书上的时间表,不到三个小时,任凭小晴晴哭得小脸通红,也坚决不喂:“不能惯着,要养成好习惯,书上说了,按需喂养容易胀气!” 张玉芹则心疼得不行,看着孙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忍不住就要去冲奶粉:“孩子懂什么定时不定时?饿了就得吃!哭坏了嗓子怎么办?我们业鹏小时候就是饿了就喂,不也好好的?” 一个拿着《育儿百科》引经据典,一个凭着自己“成功经验”据理力争。夹在中间的陈礼华,听着女儿的哭声和两位母亲的争执,涨奶的胸脯疼得厉害,急得直掉眼泪。
好不容易熬到添加辅食。李芳崇尚科学配比,买的进口高铁米粉、精心研磨的蔬菜泥肉泥,一丝不苟地按照月龄添加,讲究营养均衡。张玉芹则觉得孩子吃得太“寡淡”,总想偷偷给点自认为“有滋味”的东西。“哎呀,这米粉白乎乎的有什么吃头?我熬了点小米油,黄澄澄的,又香又养人,给孩子喝两口!” 或者“我嚼点馒头给她尝尝,软乎着呢,我们那孩子都这么喂大的!” 李芳看到,立刻如临大敌:“亲家母!不行!大人嘴里多少细菌?孩子肠胃多弱!要科学喂养!” 张玉芹被说得讪讪的,心里却不大服气。
日常照料更是摩擦不断。李芳主张“精细”,孩子用的奶瓶、餐具必须消毒锅严格消毒,衣服要手洗、太阳暴晒,抱孩子前必须洗手。张玉芹觉得太“矫情”,“我们那时候哪有这么多讲究?孩子一样长得壮实!”有时图省事,奶瓶就用热水冲冲,孩子的衣服和大人的一起塞进洗衣机。李芳发现后,免不了又是一番严肃的“科普教育”。张玉芹嘴上应着“知道了知道了”,转身可能又忘了。
最激烈的冲突爆发在沐晴十个月左右。小家伙开始学走路,对食物也表现出强烈的探索欲,但吃饭时总不安分,喜欢边玩边吃,或者被大人追着喂。李芳坚持要培养“餐桌礼仪”,把孩子放进餐椅,系上安全带,耐心地一口一口喂,即使孩子扭来扭去、拍桌子、把食物吐出来,也尽量坚持。张玉芹则受不了看孩子“受罪”,常常趁李芳不注意,就把孩子抱出来,端着碗满屋子追着喂,或者塞点小饼干哄着吃。她还总念叨:“这么小的孩子懂什么规矩?吃饱了不饿就行!等大了自然就会好好吃饭了!”
一次午饭时间,李芳正试图把扭得像条小泥鳅的沐晴按回餐椅,张玉芹心疼地伸手来抱:“孩子不想坐就别逼她了,我抱着喂几口也一样……” 李芳挡开她的手,语气有些生硬:“亲家母!习惯要从小培养!你这样惯着,以后更难纠正!营养也跟不上!”
“我怎么就惯着了?孩子吃进去才是正经!你看她坐那儿哭得,能好好吃吗?”张玉芹也提高了声音。
“哭也不能妥协!这是原则问题!”李芳寸步不让。
“什么原则不原则?孩子舒坦最重要!”张玉芹伸手又要去抱孩子。
小小的出租屋里,两位老太太的声音越来越高,沐晴被这阵势吓得哇哇大哭。陈礼华刚把晾好的衣服收进来,看到这一幕,只觉得一股血往头上涌,又急又气,冲着厨房方向喊:“王业鹏!你管不管!”
正在厨房洗碗的王业鹏,被这持续的争吵和孩子的哭声弄得心烦意乱,手里沾满泡沫的碗“哐当”一声掉在水池里,摔碎了。他猛地转过身,脸上是压抑已久的烦躁和疲惫,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火气:“够了!都别吵了!孩子哭成这样听不见吗?你们这样吵,她能吃好饭吗?” 他几步走过来,从僵持的两位母亲中间一把抱起哭得撕心裂肺的女儿,紧紧搂在怀里,笨拙地拍着背安抚,脸色铁青。
客厅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沐晴委屈的抽噎声。李芳和张玉芹都愣住了,看着儿子(女婿)少见的愠怒表情,一时都哑了口。空气凝固了,弥漫着尴尬、委屈和无声的怨怼。
那晚,哄睡了女儿,陈礼华和王业鹏疲惫地靠在床头,相对无言。窗外城市的灯火明明灭灭,映照着出租屋简陋的墙壁。王业鹏的手机屏幕亮着,是工作群里还在讨论项目进度的消息。他烦躁地按灭了屏幕,长长叹了口气,声音带着深深的倦意:“老婆,你说……这‘门当户对’,怎么过日子还这么累呢?” 陈礼华没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覆在丈夫冰凉的手背上,目光落在婴儿床里女儿熟睡的小脸上。新房虽然除过甲醛,但为了万无一失,他们决定让沐晴满周岁后再搬进去。这小小的出租屋,还要承载他们一家三口,以及时不时爆发的育儿“战争”很久。那和谐美好的愿景,似乎被淹没在了奶瓶、尿布和两位母亲固执的爱与坚持里,只剩下深夜里,两个年轻人沉重的呼吸和无言的相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