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新垒的土台还带着霜茬。青灰色的石碑足有两人高,冷硬得像块生铁,在初冬惨白的日头下泛着幽光。碑身正面,密密麻麻凿满了深峻的凹痕,墨汁新填进去,黑得发亮。风卷着沙粒子抽在碑面上,呜呜作响。
几个老农抄着皴裂的手,缩着脖子远远站着。为首一个黑红脸膛的老汉,裹着件露棉花的破袄,眯缝着眼瞅那石碑,嘴里嘟囔:“这大石头……刻的啥天书?能镇邪祟不?”
一个穿着半新靛蓝棉袍的年轻书生正踮着脚,用冻得发红的手指头,小心翼翼拂去碑面“落霞与孤鹜齐飞”那句上的浮霜。他听见老汉嘟囔,回头咧嘴一笑,露出两颗虎牙:“老丈!这可不是天书!是侯爷写的诗!写咱乡下景色的诗!”
老汉将信将疑,往前蹭了两步。浑浊的老眼费力地眯着,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墨字里逡巡。他大字不识几个,只觉那字勾勾画画,像田埂子般纵横交错。目光扫过“渔舟唱晚”,又掠过“雁阵惊寒”,最终停在“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那两行上。
他枯树皮似的脸突然僵住了。
浑浊的眼珠定定地瞅着那两行字。
干裂的嘴唇哆嗦起来。
皴黑的手指无意识地抬起,似乎想摸一摸那冰冷的碑面,又畏缩地停在半空。
“落……落霞……”他喉咙里滚出个模糊的音节,像砂纸磨过锈铁。
“孤……鹜……”
老汉猛地吸了下鼻子,一股寒气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咳得腰都弯了,浑浊的老泪从眼角挤出来,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往下淌,砸在冻得梆硬的泥地上。
他抬起袖子,狠狠抹了把脸,袖口上沾了泥星子和泪水的咸涩。
再抬头时,他指着那两行字,声音嘶哑发颤,带着哭腔:
“这……这哪是天书……”
他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远处收割后空旷的田野尽头,那里,一轮将沉未沉的夕阳正把稀疏的云层染成暗红,几只野鸭的影子掠过枯黄的芦苇荡。
“……侯爷写的……”
老汉哽咽着,喉结剧烈滚动。
“……是咱庄稼人……蹲在地头……看了一辈子的景啊!”
“落霞与孤鹜齐飞,
秋水共长天一色”。
帝师府的焦糊气凝在冬雾里,混着未烬的湿木头味儿,吸一口都扎嗓子。陈默靴底碾过瓦砾堆,灰白的霜屑混着黑灰黏在皂靴帮子上。肋下旧伤在寒气里一跳一跳地抽,像有根锈钉子没拔干净。
赵大锤拎着铁锹在焦梁断柱间扒拉,嘴里呸呸吐着黑灰:“侯爷!这老鬼……烧得可真干净!连块整木头都刨不出来!”他脚尖踢开半截烧酥的房梁,炭化的木头簌簌掉渣,露出底下压着的一小团乌漆麻黑的铁疙瘩。
陈默蹲下身。那铁疙瘩拳头大小,裹着厚厚的灰壳子,触手冰凉,一股子焦铁混着油脂的怪味钻进鼻孔。
是块怀表。或者说,曾经是。
表壳早没了形状,像块被踩扁的柿饼,半边熔成了疙瘩。玻璃表蒙子早炸没了,只剩个空窟窿。像是……铜?
他用力一掰!
“嘎嘣!”
一小块烧得半熔的铜片被他硬生生掰了下来!铜片背面!赫然刻着几道极其细浅痕迹!
陈默凑近眼前:“光耀元年制”!
光耀!又是光耀!
他捏着铜片的手指猛地收紧!
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沈轻眉不知何时立在了三步外。她微微侧首,蒙着白绫的“视线”似乎落在他掌中那团扭曲的废铁上。
陈默没回头,只将那块刻着字的铜片递向身后。
“光耀元年……”她声音清冷,“……是前朝……最后一个年号。”
“他困在此间……”
“……太久了。”
风卷过废墟,扬起一片细小的灰烬。
远处,隔着几道覆雪的矮墙,隐隐约约传来孩童清亮的诵读声。声音稚嫩,却带着一股初生牛犊般的韧劲,穿透清冷的空气:
“……为天地立心……”
“……为生民立命……”
“……为往圣继绝学……”
“……为万世开太平——!”
尾音拖得长长的,在空旷的雪野里回荡,渐渐消散在风里。
宫门前的汉白玉阶冷得像冰坨子,踩上去一股寒气顺着靴底往上钻。引路太监佝着腰,脚步轻得像猫踩棉花,大气不敢喘。
陈默跟着穿过三重宫门,越往里走,那股子龙涎香混着陈年木头的气息越浓,压得人喘不过气。
暖阁里地龙烧得旺,熏得人眼皮发沉。老皇帝裹着厚厚的玄狐裘,歪在铺了白虎皮的软榻上,眼皮耷拉着。榻前紫檀御案上,端端正正摆着三卷东西。
不是奏折,是金册。
左边一卷——中书令。
中间一卷——镇国大将军。
右边一卷——太子太傅。
陈默撩袍跪地。膝盖磕在金砖上,他没看那三卷金册,声音不高:
“臣……无德无能,不堪重任。”
“只愿效仿陶朱公……”
“……泛舟五湖,了此残生。”
死寂。
“啪——!”
一声脆响,那紫檀木盒狠狠砸在陈默面前的金砖地上!盒盖摔得弹开!盒身打着旋儿滑出老远!
盒子里,没有金册,没有玉玺,只有一方拳头大小、黄澄澄的金印,被摔得从盒里滚了出来!
那印纽,竟是一只——圆滚滚,憨态可掬,咧着大嘴,瞪着一双呆萌圆眼的——胖头鱼!
陈默盯着地上那条金灿灿的傻鱼,嘴角几不可查地抽搐了一下。肋下的闷痛似乎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荒诞冲淡了几分。
“此乃‘逍遥安乐侯’印。”
“见此印……如见朕躬。”
“食邑三千户。”
“永……不必朝。”
最后三个字,像是耗尽了力气。
陈默看着那条在冰冷金砖上反射着呆滞光芒的胖头鱼,又抬眼看了看御案上那三卷沉重如山的金册。
他缓缓俯身,指尖触到金印,一丝如释重负的暖意。
他轻轻拾起,胖头鱼金印躺在他掌心,鱼眼呆滞,鱼嘴微张,像是在无声地嘲笑那三卷无人问津的金册,也像是在对他这条终于能彻底躺平的咸鱼……道一声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