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哀牢山的层层叠叠的深处,藏着一个哈尼族的寨子,名叫“云雾里”。这名字起得一点不假,一年倒有大半年,寨子都缠在云雾里,像仙境似的。寨子里的哈尼人,祖祖辈辈靠着山,也靠着山脚下那一片片连到天边的梯田过活。
梯田是哈尼人的命根子,而田里的青蛙,则是命根子的守护神。每年开春,当第一声蛙鸣在田埂响起,老人们就会笑着点头,说:“今年雨水不愁,谷子要笑了。”在云雾里寨子,蛙鸣不仅仅是报春的信号,更是年轻人定下终身大事的神圣仪式,他们管这个叫“蛙鸣定亲”。
这规矩是怎么来的,谁也说不清,只听老阿波(哈尼语:爷爷)们说,这是山神和水神定下的规矩。小伙子要是看上了哪个姑娘,不能托媒,不能送礼,得在月圆的夜晚,自己跑到姑娘家田边,学青蛙叫。这叫声可不是瞎叫唤,得叫得有感情,有诚意,把自己对姑娘的爱慕全都融进这“呱呱”声里。
要是田里的青蛙真被他的真情打动,跟着他一起叫起来,形成一片热闹的蛙鸣大合唱,那就说明山神点头,水神同意,这桩亲事就是天作之合,姑娘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可要是小伙子叫得口干舌燥,田里却一片死寂,那就算他再喜欢,也只能灰溜溜地回去,因为这代表天地都不认可,强求不来。
寨子里有个后生,叫阿木。阿木人长得壮实,干活也是一把好手,可就是性子有点急,心眼儿也多了那么一点。他看上了寨子里最漂亮的姑娘,阿月。阿月姑娘就像她的名字,眼睛亮得像十五的月亮,笑声清脆得像山泉水。阿木想娶阿月想得快疯了,可他心里清楚,自己那两下子学蛙鸣的本事,跟寨子里那些能工巧匠比起来,差了十万八千里。
眼看又一个月圆夜要到了,阿木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跑到田边,偷偷练习,结果叫出来的声音又干又涩,活像一只被踩了脚的鸭子,别说引来青蛙了,连田里的蚂蚱都吓得跳远了。
“不行,这样下去肯定没戏!”阿木一屁股坐在田埂上,愁眉苦脸。就在这时,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他那个早已过世的爷爷,据说年轻时是个懂些“旁门左道”的人,留下一个破旧的木匣子,里面装着些古怪的玩意儿。阿木小时候好奇翻过,被阿爸狠狠揍了一顿,说那是“歪门邪道,会遭天谴”。
可现在,阿木顾不上什么天谴了。他跑回家,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了那个落满灰尘的木匣子。打开一看,里面有一卷发黄的兽皮,上面画着看不懂的符号,还有一小截黑乎乎的、像是某种兽骨做成的笛子。兽皮上用古老的文字写着,这叫“唤灵骨”,只要在月圆之夜,用自己的心头血滴在上面,再吹响它,就能号令百兽,当然,也包括青蛙。
阿木的心“怦怦”直跳。他知道这是作弊,是对山神水神的大不敬。可一想到阿月那美丽的脸庞,他一咬牙,心一横:“就这么一次!只要能娶到阿月,我以后天天给山神烧香赎罪!”
月圆之夜终于到了。银盘似的月亮挂在天上,把梯田照得明晃晃的。寨子里的年轻人都跑出来了,三三两两地聚在田边,既有真心求亲的,也有来看热闹的。阿月和她阿妈也站在自家田埂上,月光下,阿月的脸庞显得更加清丽动人。
阿木深吸一口气,偷偷摸出那截“唤灵骨”,躲在几丛灌木后面。他咬破指尖,将一滴血抹在骨笛上,然后鼓起腮帮子,吹了起来。
那笛子发出的声音很奇怪,不像是人间的乐器,倒像是直接从地底钻出来的,低沉、诡异,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魔力。笛声一响,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风停了,虫不叫了。
下一秒,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呱!”
一声沉闷如鼓的蛙鸣,从阿月家的田里响起。紧接着,“呱呱呱”、“咕呱咕呱”,成千上万只青蛙,仿佛接到了军令,从四面八方的水田、沟渠、泥地里钻了出来,一起放声高歌。那声音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震得人耳朵嗡嗡响,连月亮似乎都跟着颤抖了一下。
所有人都惊呆了。他们从没听过如此整齐划一、如此气势磅礴的蛙鸣。阿月和她阿妈更是捂住了嘴,眼中满是不可思议。在哈尼人看来,这已经不是“附和”了,这是“朝拜”!是天大的吉兆,是千年难遇的姻缘天定!
阿木收起骨笛,装作若无其事地从灌木后走出来,脸上带着一丝得意的羞涩。阿月的阿妈立刻走上前,激动地拉住他的手:“好孩子,好孩子啊!山神都为你作证了,我们阿月,就许配给你了!”
阿月看着阿木,脸颊绯红,心里也是小鹿乱撞。她虽然觉得这蛙鸣声有点古怪,不像自然发出的,但看到全寨子人都投来羡慕和祝福的目光,她也就把那点疑虑压了下去。
就这样,阿木靠着巫术作弊,顺利地娶到了他梦寐以求的姑娘。婚礼办得热热闹闹,全寨子的人都来祝贺,都说阿木和阿月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婚后的日子,起初还算甜蜜。阿木对阿月百般疼爱,阿月也尽心尽力地操持家务。但渐渐地,阿月发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她的丈夫阿木,身上总有一股散不掉的、像是雨后泥土混合着水草的腥味。而且,他特别喜欢吃活的、带腿的小虫子。有一次,阿月在厨房做饭,看到阿木鬼鬼祟祟地从外面抓来一把蚂蚱,像吃零食一样“嘎嘣嘎嘣”嚼得津津有味,阿月吓得差点把锅铲掉在地上。
更让她害怕的是阿木的习惯。他白天总是无精打采,喜欢找阴凉潮湿的地方一躺就是半天,可一到晚上,尤其是下雨的晚上,他就精神得不得了,眼睛在黑夜里绿油油的,像两盏鬼火。他睡觉从不睡床上,总喜欢打地铺,而且睡觉的姿势很奇怪,四肢摊开,肚子一鼓一鼓的,嘴里还时不时发出“咕呱咕呱”的梦话。
阿月越来越害怕,她觉得自己嫁的根本不是一个人。她开始怀疑,那晚那场惊天动地的蛙鸣,根本不是什么天意,而是一个巨大的骗局。
终于,在一个电闪雷鸣的雨夜,阿月崩溃了。那天晚上,外面大雨倾盆,田里的蛙声响成一片。阿木兴奋得不得了,他脱光上衣,冲到院子里,仰着头,张开大嘴,竟然和外面的青蛙一唱一和起来,叫声比田里的任何一只青蛙都要响亮、都要地道。
阿月躲在门后,浑身发抖,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她看着那个在雨中狂乱“歌唱”的丈夫,那个身影在她眼里,渐渐扭曲、变形,最后和一只巨大的青蛙重合在了一起。
她终于明白了。那晚的蛙鸣,不是在附和阿木,而是在迎接它们的“王”。
“你……你到底是谁?”阿月冲进雨里,哭喊着质问。
阿木听到她的声音,停了下来,慢慢转过身。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了人的表情,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属于两栖动物的漠然。他看着阿月,张了张嘴,发出的却不是人话,而是一声低沉的、充满威严的蛙鸣。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唉,终究是躲不过啊。”
两人回头一看,是寨子里最老的阿波。他拄着一根拐杖,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
老阿波叹了口气,对阿月说:“孩子,你被骗了。阿木用的,是失传已久的‘唤灵骨’。他不是在求亲,他是在用巫术,强迫田里的灵物承认他。而那天,回应他的,不是普通的青蛙,而是这方圆百里所有蛙类的精魂——蛙王。”
“蛙王?”阿月惊得说不出话。
“是的,”老阿波指着阿木,眼神里充满了怜悯,“他为了得到你,和蛙王做了交易。蛙王帮他得到天意的假象,而他,则要献出自己的身体,作为蛙王在人间的容器。他娶的不是你,是这具身体能为他提供的栖息地。你嫁的,也不是阿木,而是一只披着阿木皮囊的青蛙精。”
阿月如遭雷击,瘫倒在地。她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丈夫”,心中充满了恐惧和悲哀。她想要的,是一个会疼她、爱她、能和她一起在田埂上唱情歌的哈尼汉子,而不是一个会在雨夜里和同类对歌的怪物。
那晚之后,阿木就彻底变了。他不再说人话,不再吃熟食,整天泡在水田里,只有下雨才会回家。他的皮肤变得越来越绿、越来越滑,手指和脚趾之间长出了蹼。他成了云雾里寨子一个恐怖的传说。
阿月最终离开了那个家,回到了阿妈身边。她再也没有笑过,那双曾经像月亮一样明亮的眼睛,变得像一潭死水。
而寨子里的“蛙鸣定亲”习俗,也因此蒙上了一层阴影。年轻人再去田边求亲时,心里总会犯嘀咕:那一片蛙鸣,究竟是天地神灵的祝福,还是某个角落里,一只青蛙精在等待着它新的“家”呢?哀牢山的月色依旧皎洁,但那片曾经见证了无数美好姻缘的梯田,却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和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