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成了那堪称神迹的手后,秦晔仿佛突破了某个瓶颈。
他的精力变得异常充沛,感官也敏锐得不可思议。
雕刻的进程快得超乎想象,手臂与腿部的塑造几乎是一气呵成。
仿佛不是他在雕刻,而是他握着工具,引导着某种无形的力量,将本就存在于玉石中的形态解放出来。
他完全沉浸在这种“如有神助”的流畅感中。
飞溅的玉屑在灯下闪烁着微光,宛若宇宙虚空里散落的星尘。
接下来,是躯干。
这是神像的核心区域,是力量与神性的中枢。
秦晔的动作变得更加审慎,呼吸都放轻了。
每一道弧线、每一处转折,都凝聚了他全部的心神,
力求复现梦中那惊鸿一瞥所感受到的、蕴含在静止中的磅礴力量与完美比例。
工作室里异常安静,只有他自己规律的心跳声,以及工具与玉石接触时,那细微到几乎融入空气的清音。
当雕刻进行到躯干下半部分,需要决定是否刻画性别特征时。
秦晔握着刻刀的手,停顿了。
一个关于“男性神明”的念头,带着凡俗的认知与一丝隐秘的探究欲,本能地闪过脑海。
瞬间搅乱了他沉浸在神圣创作中的心绪。
但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他自己强行摁了下去。
“这太僭越了……” 他对着眼前冰冷莹润的玉材低声自语,声音干涩。
他摇了摇头,仿佛要甩掉那个不敬的、甚至带着一丝亵渎意味的想法。
神应是超越一切凡俗的存在。
不应被任何世俗的、乃至情欲的杂念所玷污。
他深吸一口气,稳住了微微颤抖的手腕。
手中的刻刀仿佛也感受到了他心念的变化,绕过了那片区域。
最终,精心塑造出了一个完美、庄严、神圣而无性别的躯干。
未知之处,越的意识,清晰地捕捉到了这短暂却激烈的内心波澜。
对于躯体的性别,越本身毫不在意。
一具暂时的躯壳是男是女,或是如同此刻这般空无,于祂而言,并无区别。
无形无相、聚散随心,才是祂们这些古老存在的常态。
但,秦晔脑海中那一闪而过的、关于“男性”的念头,以及随之涌起的强烈羞耻、敬畏与自我谴责的复杂情绪,却让祂觉得有趣。
为何一个简单的、关于生命基本构成的念头,会引发如此剧烈的内心冲突?
那种混合着禁忌感与某种……未能完全压制的吸引力的情绪,对越而言,是一种陌生的、奇特的体验。
祂如同观察一个复杂而有趣的谜题,静静地“注视”着秦晔在完成无性躯干后,那如释重负却又隐隐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的表情。
四肢与躯干初步成型,被暂时用特制的支架组装固定。
深夜,秦晔的精神在极度疲惫与亢奋的临界点徘徊。
他伏在案头,意识沉入一片朦胧之地。
不再是古老的废墟,而是一条宁静得诡异的河流,水面平滑如镜,倒映着灰白色的、无日无月的天空。
他走到河边,下意识地低头,想用水面映照自己疲惫的面容。
水面起初清晰地映出他的倒影——带着倦意,眼神却因狂热而异常明亮。
但下一刻,那倒影开始扭曲、变化。
属于他自己的五官模糊了,像是被无形的笔触重新描绘。
下颌的线条变得更加坚毅流畅,眉骨的弧度趋向非人的完美,嘴唇的厚度变得恰到好处,抿出一种淡漠的意味……
最终,水中的倒影,赫然变成了他正要雕刻的、那张属于神像“越”的脸!
水中的“他”顶着神明的面容,眼神却不再是亘古的平静,
而是带着一种极为认真的专注,深深地、穿透水幕地凝视着岸边的秦晔。
目光里既有神性的疏离,又似乎掺杂了一丝属于秦晔自己的、审视创作成果时的狂热。
秦晔猛地后退一步,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攥紧。
他猝然回头,望向身侧
——不知何时,那尊尚未完成的树化玉人偶竟立在那里,沉默地沐浴在梦境怪异的光线下。
它没有头颅,但那无头的姿态,那熟悉的躯干与四肢,
尤其是那只被他亲吻过指尖的、完美的手,此刻都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一股强烈的、混杂着战栗与明悟的情绪席卷了他。
他一直以来倾注的,究竟是什么?
是对神明的纯粹信仰,是对完美艺术的极致追求,还是……
在借着塑造神只的名义,进行一场盛大而隐秘的自我投射?
他将自己心中对“完美”、“力量”、“永恒”的所有想象,
甚至可能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某种超越性存在的迷恋与渴望,都浇筑在了这尊冰冷的玉石之中。
影子是自我的投射,雕像是信仰和创作,而创作,本身就是一种深刻的自我表达。
我塑造了你,也在这个过程中,重塑了我自己。
秦晔在晨曦中惊醒,额头抵着冰凉的桌面,心跳失序。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不由自主地、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投向了那尊静静矗立的人偶。
此刻再看它,感觉已截然不同。
那完美的曲线,既是他对神性的追求,也烙印了他个人的审美偏好;
那庄重的姿态,既是信仰的寄托,也仿佛成了他自身精神意志的外化。
一种微妙的重叠感产生了——神像的形象、他理想中的完美、以及他潜意识的自我,这三者的边界开始模糊。
他的目光不再是匠人对杰作的欣赏,也不仅仅是信徒对圣物的虔诚。
里面掺杂了一种更私人的占有与认同,亦或是,一种在造神过程中,无意间将自己也献祭进去的、混乱而炽热的情感。
他走到人偶前,伸出手,悬在那光洁的胸膛上方,指尖微微颤抖,却迟迟不敢落下。
晨光熹微,透过窗户,为人偶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极其微弱的、冰冷的银边。
那一刻,秦晔几乎产生了一种错觉——那尊人偶,似乎也正无声地回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