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凝固的墨,沉沉压在帝国的心脏——萨尔德隆宫的重重尖顶之上。财政大臣塔楼顶层的书房,是这片墨色汪洋中唯一一豆挣扎的灯火。沉重的橡木窗外,呼啸的北风如同无形的巨手,反复拍打着镶嵌铅条的古老玻璃,发出沉闷冗长的呜咽,像是某种深埋地底的不甘幽魂在低诉。
书房内,洛兰·冯·克劳迪乌斯独自一人置身于由羊皮卷轴堆砌而成的峭壁之下。
偌大的紫檀木桌上,摊开的账簿几乎将她纤细的身影完全淹没。借着摇曳不定的烛光,她无声地翻动那些被岁月浸染得脆弱发黄的厚重纸页。指尖拂过的地方,是前任财政大臣留下的印记——并非笔迹,而是某种更为隐晦、更为冰冷的痕迹。指腹下粗糙的触感,隐隐刺痛神经,那并非纸张本身的纹理,更像是无数微小数字在黑暗中堆积、凝固后留下的冰冷刻痕。
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封存墨水的尘土气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腥甜。洛兰的手指停留在账簿某一页边缘的一个暗褐色印记上。那印记早已干涸,颜色沉黯,像是一滴不慎滴落的墨,又像……某种更为不祥的液体凝固后的残留。
烛火爆起一朵微小的灯花,噼啪一声轻响,在死寂中格外刺耳。洛兰的指尖轻微地痉挛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稳定。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那丝被房间里的幽暗低语和窗外风声勾起的寒意——一种源于灵魂深处、对无形威胁的本能悸动。前任财政大臣,这具身体的原主人,绝不是死于一场简单的意外。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水蛭,紧紧吸附在她的意识深处,甩脱不去。也许,答案就锁在这些看似寻常却处处透着诡异的账簿之中。她必须找到线索。
意念微动,体内那股沉睡的、与生俱来的奇异力量如同被唤醒的地下泉流,悄然涌起。视野骤然改变。
烛火晕染开的昏黄光晕瞬间褪色、分解,整个书房被彻底重构。眼前不再是木纹的书桌、堆积的卷宗和摇曳的火苗。无数细密得近乎璀璨的银色光带,取代了所有实体,凭空流淌、交织,构成一个庞大得令人窒息的数据化宇宙。那是帝国财政隐秘的脉络——税金、军饷、宫廷开支、秘密储备……每一笔资金的流动、汇聚、消失,都被这冰冷的银光忠实地勾勒出来,形成一张覆盖整个空间的庞大网络。
这便是她的天赋——“数字视界”。一个现代金融分析师的大脑,与异世界神秘血脉魔法碰撞后诞生的怪物。
洛兰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穿透这数据的洪流,精准地锁定在账簿摊开的那一页。指尖注入一丝探测的力量。
刹那间,那页纸上原本规整排列的数字墨迹像是被投入滚烫油锅的冰块,剧烈地沸腾、扭曲、蒸发!纸张深处,一个极其复杂、由无数层嵌套的几何符文构成的锁具模型瞬间显形。它悬浮在账页之上,散发着幽蓝色的冰冷辉光,结构精密复杂得令人头晕目眩,仿佛星辰运行的轨道图谱。每一道符文线条都由无数微小的、流动的数字组成,隐隐构成帝国盾徽的抽象轮廓。
“……血脉密钥?”洛兰低语。前任大臣竟然动用如此高阶的魔法加密手段?这账簿里,究竟藏着什么?
她右手的指尖,无意识地抚上胸前那枚冰冷的金属——克劳迪乌斯家族世代相传的菱形银徽。徽章中心镶嵌的黑曜石黯淡无光,仿佛深不见底的宇宙碎片。就在指尖触及冰凉金属表面的瞬间,异变陡生!
一股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刺痛感,如同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从徽章接触点猛然窜入她的指尖!那感觉稍纵即逝,快得如同幻觉。与此同时,悬浮在账页上空的复杂符文锁具模型,中心象征着帝国盾徽核心的区域,应声裂开了一道细微的银色缝隙!
洛兰的手指没有丝毫停顿,几乎是本能驱使,循着那道刚刚打开的银色缝隙精准地刺入!
“嗡——”
一声只有她能“听见”的、低沉而宏大的震鸣在意识深处轰然炸开!如同古老的青铜巨钟在她颅内被狠狠撞击。眼前那庞大的数字宇宙猛地向内坍缩,所有的银色洪流瞬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疯狂抽吸,目标正是那本摊开的账簿!
账簿本身爆发出一阵炫目的白光,逼得洛兰下意识地眯起了眼。光芒迅速收敛,账簿上所有的文字和数字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邃无垠的虚空。无数细小的、散发着不同色彩光芒的符号如同被惊动的萤火虫群,开始在这片虚空背景上疯狂地涌现、飞舞、组合!
洛兰的瞳孔瞬间收缩,视野被彻底锁定。不需要任何多余的思考和分析,她的大脑如同最高效的量子计算机,在天赋的驱动下,瞬间完成了对这海量符号信息的抓取、解析和重组。
那些看似无序飞舞的彩色符号,每一个都代表着一笔流向南方行省、特别是罗森塔尔家族势力核心区域的资金。它们起初呈现出健康的、用于基础建设的翠绿色泽。但很快,色调开始变得浑浊、诡异。大量资金如同被投入了一个无形的巨大漏斗,在几个特定节点反复地循环、倒转、叠加。每一次循环,紫金的符号体积就诡异地膨胀一分,颜色也由绿转灰,再由灰转黑,散发出腐朽、贪婪的浓烈气息。
更令人心惊的是,这些被不断“催肥”的黑色资金流,最终都诡异地消失在那片象征军方的、由无数交叉利剑与咆哮狮子头颅构成的猩红漩涡深处!如同被巨兽一口吞噬。一个庞大、精密、循环往复的数字骗局在她脑中清晰浮现——庞氏结构叠加资金闭环!
“用虚假的基建项目,从国库和中小贵族处吸血……再用滚雪球般膨胀的债务作掩护,将巨量资金洗白……最终……注入军方?”洛兰的身体微微前倾,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桌面上划过,留下浅浅的白色印痕,声音低得像是在梦呓。
南方那群贪婪的秃鹫……军务大臣那头阴险的狮子……他们已经把帝国的血管当成了自己的私产,用谎言和魔法编织的网,肆无忌惮地吮吸着最后的生机。
账簿上的虚空波动达到了顶峰,所有的符号骤然向内塌缩、凝聚。光芒敛去,一行由洛兰无比熟悉的、属于“前任自己”的娟秀字迹,如同用蘸血的笔,缓缓地浮现在摊开的账页最下方空白处:
“克劳迪乌斯血脉方可见此。他们已察觉——勿碰军务大臣!”
每一个字迹都透着一种濒死的僵硬和绝望的延展,特别是“勿碰军务大臣”那几个字,笔画末端带着明显的颤抖和拖长的墨渍,仿佛书写者当时已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拼尽全力才留下的最后控诉与警告。
寒意,瞬间冻结了骨髓!
就在这行字迹烙印进洛兰脑海的同一刹那!
“咻——!”
一声撕裂灵魂的尖啸毫无征兆地撞碎了书房的死寂!那是高速物体切割空气发出的、令人头皮炸裂的死亡颤音!
洛兰的瞳孔骤然缩小如针尖!
时间在她眼前被拉长,变得粘稠而滞涩。眼角余光捕捉到左侧那巨大的橡木窗格上,一道黑色闪电般的阴影骤然放大!坚固的铅条玻璃如同薄脆的水晶应声碎裂!无数透明的、边缘锋利的碎片在烛光下折射出万千点寒芒,蝴蝶般四散飞溅!
死亡的阴影带着刺骨的冰寒,精准地扑向她的眉心!
身体的条件反射在千钧一发之际压倒了思维的僵直。洛兰猛地向右侧倾倒,如同被狂风吹折的芦苇!带着巨大动能的弩箭擦着她的左肩呼啸而过!扑哧一声,狠狠钉入她面前厚重的紫檀木书桌桌面!箭尾兀自剧烈震颤,发出令人牙酸的嗡鸣,尾羽在烛光下带着一丝淬毒的幽蓝光泽。
箭簇深深没入硬木,距离她刚才按在账簿上的手指,仅有寸许!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劫后余生的冰冷虚汗瞬间浸透了厚重宫装下的单衣。洛兰的身体僵硬地侧倾在宽大的高背椅上,目光死死锁定在那支微微颤动的凶器上。致命的杀意如同冰冷的潮水,透过破碎的窗户汹涌灌入,让她每一个毛孔都炸开。
就在这濒死的惊悸如冰水灌顶的瞬间,另一股截然不同的灼热,猝不及防地从她胸前猛烈爆发!
“呃啊!”
洛兰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仿佛一块刚从熔炉里取出的烙铁,狠狠烫在了左胸心脏前方的位置!
那枚一直紧贴着肌肤、冰冷沉寂的克劳迪乌斯菱形银徽,此刻竟变得滚烫无比!徽章中心镶嵌的黑曜石,不再是深沉的墨色,内部仿佛有熔岩在奔腾、汇聚,爆发出刺目的、如同正午烈日般的炽白强光!那股炽热并非仅仅作用于皮肤,更像是一把无形的烙铁,狠狠捅进了她的灵魂深处!灼烧的剧痛伴随着难以言喻的强大冲击力,蛮横地撞开了意识深处某个尘封已久的闸门!
闸门轰然破碎!
无数破碎、尖锐、带着绝望和彻骨寒意的画面碎片,如同被点燃的炸药桶,狂暴地、毫无秩序地在她眼前和脑海中疯狂炸开、冲撞!
巨大的、飞速旋转的石雕齿轮,布满锈迹,发出沉重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冰冷刺骨的高空狂风,如同无形的巨手,撕扯着身上的宫廷礼服……
脚下的虚空感……一种令人灵魂冻结的、彻底失重般的坠落……
最恐怖的是——在意识彻底坠入无边黑暗前的最后一帧画面,猛地停滞、放大!如同用最清晰的魔法水晶烙印在灵魂上!
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
骨节分明,带着一种属于男人的、不容置疑的绝对力量!
那只手,正凶狠地抵在她背后脊柱的正中央!
手套粗糙的皮质纹理在她意识中纤毫毕现,而最刺目的,是手套食指根部,一枚戒指在黯淡光线中闪过的冰冷反光!
一枚造型极其独特、狰狞的鹰首戒指!
鹰喙尖锐如刀,微微张开,仿佛要择人而噬!
“呃——!!!”
灵魂被撕裂般的剧痛和那画面带来的极致恐惧,让洛兰猛地蜷缩起来,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濒死野兽般的呜咽。她双手死死抓住胸前滚烫的徽章,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身体在宽大的椅子里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
徽章爆发的炽白强光仅仅持续了一瞬,便如同耗尽所有能量的星辰,骤然熄灭。黑曜石恢复了深沉的墨色,滚烫的温度也迅速褪去,只剩下冰冷的金属触感紧贴着湿冷的肌肤和剧烈起伏的胸口。
书房内一片死寂。只剩下窗外灌入的、带着玻璃碎屑的寒风,发出呜咽般的呼啸。书桌上,那支致命的淬毒弩箭,箭尾仍在微微颤动,如同毒蛇最后的挑衅。烛火在风中疯狂摇摆,映照着洛兰惨白如纸的脸颊和被冷汗浸透的鬓角。
她蜷缩在椅子里,大口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指尖传来徽章冰冷的触感,那鹰首戒指的狰狞轮廓,却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在了她的灵魂深处。
书桌对面,书房沉重的橡木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狭窄的缝隙。老管家汉斯那张布满岁月刻痕、如同风干核桃般的脸孔悄然出现在缝隙中。浑浊的老眼先是扫过满地的玻璃碎屑,目光在那支钉在书桌上的淬毒弩箭上停留了一瞬,瞳孔深处似乎有极快的锐光闪过。随即,他的视线缓缓抬起,落在了洛兰胸前那枚冰冷依旧的菱形银徽上,最终定格在她失去血色的脸上。
汉斯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他最终只是垂下他那总是显得过分恭顺的眼睑,将所有的波澜尽数掩盖在深深的皱纹之下。他微微颔首,动作轻缓无声,如同一个没有重量的幽灵,悄然后退,重新将那厚重的门扉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门扉合上,细微的咔嗒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书房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黑暗与冰冷,唯有破碎窗口灌入的寒风,呜咽着,如同无数亡灵在洛兰耳边低诉同一个名字。
那只戴着鹰首戒指的手——它属于谁?海因里希?南方贵族?或是某个潜藏在更深阴影中的庞然大物?